梅小姐说,她是第四次被救过来之后同前男友分手的。
她伸长胳膊,把伤痕亮给瞎子看。她的手腕纤细,皮肤白皙,四条伤痕横在脉门上。她说:差一点就要割第五次。刀尖都顶在上面了,他说,你割吧,这一刀割下去刚好凑个五线谱,成全你读不了音乐学院的梦。
用现在网上流行的话来讲,他37度的体温,怎么能讲出这么冰冷的话。梅小姐说:然后我就把刀扔过去了,差点扎到他。她咬牙切齿地说:怎么没扎死他……
梅小姐同瞎子讲这些事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十五岁,保养得算是很好,仍然称得上是个美人,有点像刘诗诗,也有点像黄磊的夫人孙莉,超过一米六的身高,体态窈窕,淡淡的描了眉毛,微微的涂了点唇蜜,粉底肯定是打了的,瞎子看了一眼,她的鱼尾纹有些盖不住了。梅小姐说:上个礼拜回家,我妈又催我相亲了。瞎子点点头,女大难嫁,这也算是当今社会无法回避的问题。梅小姐又说:她知道我是有朋友的。瞎子说:哦?梅小姐说:我又不会和他结婚。
梅小姐的男朋友同她一起消磨了数年光阴,没有住在一起,偶尔会在一起。他向梅小姐提过一次结婚,梅小姐不回应,他也就没有再提。梅小姐说:他这个人,没什么好,也说不上不好,除了安稳,什么都谈不上。然后翻手机,翻了好久翻出一张男友的合照。瞎子看了一眼,把手机还给他。那男人显得比梅小姐老好多啊,又黑又瘦,发际线快退到百会穴去,太瘦小就显得没气势,两个人站在一起,像是梅小姐的佣人。瞎子说:在黄山拍的。梅小姐收起手机:两年前去的,背后是天都峰。瞎子笑,也就是说,两年来,她觉得能拿的出手的照片唯有这一张。梅小姐说:是同事,认识了十几年,也不知道怎么混到一起来的,单位的人知道了都笑他。瞎子说:为什么?梅小姐就摇摇手腕,四道伤疤晃来晃去:这个事在我们单位人尽皆知,我是个死了四次都没死掉的人。他同学说,小心她为了你割第五刀。他就傻笑,笃定地说:不会的。他知道我不会死第五回的,他说,他知道我看不上他。
梅小姐出生在一座历史上颇有典故的小城,山水文脉足够养人,许了她这一副清雅容颜。从小身边的人都说,她是能当明星的人,妈妈听了颇为得意,说那当然,怀她的时候我房里贴了一墙的明星画报。初一那年学校联欢会,梅小姐用粤语唱了首陈慧娴的《红茶馆》,轰动全校,礼堂里拍巴掌的吹口哨的起哄的此起彼伏。此后每天书桌里都会收到许多不署名的情书。情书收多了,班主任,教导主任,校长轮流找她谈话,她就哭:又不是我让他们写的。校长觉得有道理,于是在升旗仪式不点名批评她:有些同学,咿咿呀呀唱些靡靡之音……她就蹲在班级队伍里哭。妈妈对这件事不以为然,说:出名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那个年代的小城市是闭塞的,直到95年,去省城上了一所国企对口委培的中专,梅小姐才知道,除了上重点高中考大学,她还可以去上艺校或者考艺术类大学的。许多年以后,梅小姐还会抱怨,妈妈说:哎哟,那个时候我哪知道呢。我们还不是普通工人,就想着你读个中专,分配工作,以后生活稳定,嫁个好人……说罢也叹气,说不好梅小姐三十多岁还没嫁出去是因为没找到那个好人,还是从一开始就入错了行。
中专毕业,梅小姐顺利留在省城,进了国企。妈妈搭火车来看她,站在单位门口等她穿着工作服跑出来。妈妈说:哎呀,简直就像我年轻时候一样。她带妈妈吃职工食堂,去单身宿舍,逛省城最大的商场,花了60块钱引着她去一家红茶馆吃西餐。她教妈妈用刀叉吃牛排,妈妈吃得笑眯眯的,她说:你看,这样多好,工作也好,福利也好,工资虽然不高,每年都要涨一点的。梅小姐点头不语。妈妈问:有没有人追你?梅小姐摇头。妈妈说:我才不信,我姑娘这么好看,怎么会没人喜欢。梅小姐觉得厌烦,望向窗外,马路上公交车一乘接一乘往前赶,而自己好似搭错了车,不停站,直接拖到了不是目的地的地方。梅小姐说:我想考成人高考。妈妈说:好啊。梅小姐说:考音乐学院。妈妈说:那有什么用,在单位能提干?梅小姐摇头。妈妈说:那有什么用,你现在多好,户口都迁过来了,以后就是大城市的人,以后找个好老公嫁了,不知道多舒服。
梅小姐问瞎子:她的意思你明白吧。瞎子说:嗯。她的手指在伤疤上抹过来抹过去,五线谱少了一根,没有谱成调。梅小姐说:他就是我妈说的,值得嫁的人。
梅小姐的前男友,那个让她死了四次的男人,又高又帅,退伍回来分配到梅小姐的部门。梅小姐说:那个时候还叫工班。他的父母都是铁饭碗,机关干部,他每天骑台摩托上班,轰隆隆停在工班门口,一身紧身的皮衣皮裤,披肩的卷发,像九十年代的齐秦。梅小姐说,也不知道是谁先看上谁的,反正一起唱过K,一起溜过冰,一起吃过烧烤喝过酒,然后有一天他下班的时候递给她头盔,她就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去。
前男友的妈妈很喜欢她,带她逛街买衣服做头发,逢人就说这是她儿媳妇。妈妈也喜欢前男友,越发认为拦着梅小姐去考那个该死的成教是明智选择。梅小姐当时觉得,幸亏没同妈妈唱反调,不然……
第一次割手腕是梅小姐20岁生日,他跟别的女生合唱《相思风雨中》又唱《片片枫叶情》,送她回到宿舍楼下,两个人吵架,吵得宿舍窗户一扇一扇打开,梅小姐突然疯了一样冲到经常宵夜的烧烤摊,抢了把刀子就来了那么一下。血飙出来,他吓白了脸,摩托车都没锁就把她塞进出租车去了医院。等伤口长好,梅小姐去他家,他妈妈拉着她的手轻轻揉,说傻孩子,年轻人吵个架有什么,何必这么冲动。回自己家,妈妈也是一样拉着她的手腕摸一摸,对他说:会为你做这种蠢事,她多爱你啊。梅小姐想,是的呀,我都愿意为了他去死,我是多么爱他。这么一想,越发觉得没去考成人高考简直太明智。
只不过,再浓烈的爱也扛不住她给自己来的第四刀。梅小姐说,那一刀,她是真的准备死掉的,可是已经不记得是为什么事吵架。她看着他头盔都没戴,骑着摩托窜进黑夜里,身后打开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关上,有人在打哈欠有人在笑,她心想,好吧,幸好他走了,我可以安安静静的死去。然后她上楼,洗澡,换了睡衣,躺在床上,拿美工刀平平整整的划过去。她安安静静闭上眼睛,感受到血一滴一滴落到地上,耳朵里响起初中时唱的那首《红茶馆》:红茶馆,情侣早挤满,依依爱话未觉闷,跟你一起,暗暗喜欢,热爱堆满……她听见尖叫声,脚步声,她拼了命挣扎撕打,最后在医院醒过来。前男友的妈妈坐在床边上,那个她愿意为他死掉的男人站在一旁。他妈妈说:丫头,你不能总这样啊。他就露出一脸冷笑:你让她再划一刀就能凑成五线谱了,上不了音乐学院,就把它带在身上。
梅小姐说着停下来,看着瞎子:我怎么忘记了,这句话是他在医院说的,还是后来我准备割第五刀的时候说的?她笑一下:十几年了,忘记了,就连当时对他的恨也忘记了。瞎子也笑:忘记怎么恨他了?梅小姐说:会提醒自己好恨他,但是怎么恨的,想不起来。
上个礼拜回老家,妈妈问梅小姐要不要相亲。梅小姐说: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有男朋友。妈妈说:哎哟,那个小黑,你要是打算嫁给他早就嫁给他了,拖了人家这些年。梅小姐生气,叫到:我没有拖着他。妈妈不生气,只是说:要看不上他就告诉人家,两个人不清不楚的这么多年,难道只是为了拿他堵别人的口?梅小姐摔门出来,顺着家门口的马路往外走,路越走越长,马路一会儿宽一会儿窄,街边的房子一幢新一幢旧,她掏出手机给小黑打电话。小黑说:明天几点的车,我去接你。梅小姐不应,问他:我们有没有在一起?小黑笑:你说我们在一起就在一起。梅小姐说:可能没有吧。小黑停了好半晌,马路口的红灯亮了两三回才说:那……我也就当没有吧。
挂了电话,梅小姐骂自己:哎哟,都多少年没有掉过眼泪了,为什么要因为他……手机上传过来一条微信,小黑说:我知道你其实看不上我的,一直都知道。梅小姐就把手机扔进包里,心想:这他妈算是跟他分手了吗?不是说从来都没有在一起?
瞎子递给她一张纸,她拿着擤了把鼻涕。梅小姐说,想了个把礼拜终于想起来,她恨前男友恨到二十五六岁,那个时候他爸爸妈妈早就把他调到别的单位去了。在一个有太阳的冬日里,她吃完中饭偎在椅子里晒太阳,小黑捧了个玻璃杯子走进来靠在窗台上听她哼歌,小黑说:你唱歌这么好听,应该去读音乐学院的。梅小姐抬眼看他,背在阳光下,乌漆麻黑一大坨。梅小姐说:我去读音乐学院,你养我啊。小黑笑:好啊,我养你。梅小姐啐了一口:养个鬼哦,就那么点死工资,连自己都养不活。
这么些年,小黑陪梅小姐去了庐山黄山泰山,去了桂林石林武陵源,去看了故宫长城,也去听了她想听的演唱会。在震耳欲聋的全场大合唱里,小黑问她:欸,你说要不然咱俩结个婚怎么样?梅小姐说:什么?小黑说:你要不要和我结婚?梅小姐指了指耳朵说:听不见,等会再说。
梅小姐把擤鼻涕的纸扔到地上,说:我知道他兜里揣着戒指,可是,我怕他不是那个我愿意为他割第五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