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属羊

娘属羊,都说属羊的命苦,尤其是女人。这在娘身上似乎得到了印证,因为娘这一生太不容易了。

娘出生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那个时候战乱频仍,民不聊生。在鲁中南的一个叫“大厂”的小山村,一个苦命的女娃儿——我的娘呱呱坠地。

娘姓宋,她是宋家的第一个孩子。此后,姥姥又有了五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因为是家中长女,娘在还未长大时,就要开始充当起照料弟弟妹妹的角色了。

到了快上学的年龄,娘看到邻家孩子都背着书包上学堂,于是她也嚷嚷着要去上学。结果娘硬是被姥姥的笤帚疙瘩给揍了回来。姥姥咬着牙根说:“一个小妮子家,上什么学,在家帮大人干点活!”就这样,娘摸着头上鼓起的包包,忍着眼泪打消了上学的念头。从此之后,娘小小年纪便开始为家庭分担忧愁了。

田间地头,种地锄草,收摘庄稼,那里有娘柔弱的身影;门里门外,推磨压碾,烧锅饢灶,那里有娘瘦小的身影,从早到晚,从春到夏,忙忙碌碌,年幼的娘从不时闲。

娘曾给我讲过她“出夫”的经历,那年她才十五岁。搁到现在,正是高中生的年龄。15岁的娘还有过“出夫”的经历。

“出夫”就是像男劳力一样到工地上干活,就是要和那些青壮年男劳力一样刨土,挑土,搬石头......可以想像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那得有多艰难。娘手上的血泡一个连着一个,没多长时间双手就血肉模糊了。

有一次娘搬石头,一不小心便被锋利的大石头划破了腿肚子,至今那块疤痕都十分明显,好长好长。

由于那时正是国家困难的时期,民工们常常吃不饱,娘常常饿昏在工地上,后来工地负责人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把娘从工地上抽出来让她帮忙烧火做饭。娘总算有了一份轻松点的差事。

娘长到十六七,繁重的劳动强度并没影响她长个儿,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有些热心人开始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

那个热心人就是我的二姑,因为她把她弟弟介绍给了我娘。

二姑家和姥姥家仅一墙之隔。二姑看娘勤劳能干,身子骨结实,模样长得还算俊:双眼皮,大眼睛,皮肤白里透红,扎着两条油黑的大辫子,高高的个头。这在农村里应该是个过日子的好手。于是二姑就张罗着把娘介绍给了她弟弟。

那时候,父亲已经从部队转业到中科院长春应化所工作。军人在那个年代很吃香,农村姑娘能嫁给当兵的,那是无尚荣耀的事情。在二姑的撮合下,娘和父亲相识相知了。

娘看上了父亲的秀气英俊,想像着能有一天随着父亲到大城市里看看外面的世界;父亲看上了娘的温柔善良,想着带娘离开这个穷山恶水的小村庄,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两人不久就订下了婚约。

可是就在娘就要出嫁的前一天却发生了一件谁也意料不到的事情。闹了一辈子革命复原回乡的二老爷(父亲的叔叔)突然病故。据说二老爷是饿死的,那时正是国家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娘的婚期早就定下,是不能随意改变的。这样,头一天父亲匆匆安葬了二老爷,第二天便迎娶了娘,结婚本来是件喜庆事,可父母他们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娘婚后的生活似乎从一开始便罩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娘与父亲结婚后,原本是打算跟着父亲到长春的,不曾想家里发生了一连串变故,不久,爷爷也因患病被夺去了性命。而且更重要的是国家当时出现了一股返乡潮,在外地工作的国家干部(主要是职业军人)纷纷要求回乡种地,当时的流行语是“一级工,二级工,不如农民的一沟葱。”于是,在父亲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一再申请下,单位批准了父亲回家的请求。由一名国家的工作人员回到家乡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土里刨食的农民。如放在现在,父亲的举动是不可思议的,但在当时那个特殊的时代里,似乎顺理成章。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当了农民的父亲疼惜着娘的温顺,那段时光对娘来说是甜蜜的。特别是随着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更给这个小家庭增添了无穷的欢乐。

可是,好景不长,由于我家与我大爷家住的很近,亲兄弟俩便渐渐由一些琐事起了隔阂。这也许是父亲当初申请回家的最始料不及的。

矛盾的导火索在孝敬老人上。由于父亲在部队上待过多年,后来又转业成了国家工作人员,多年在外的教育使他自然看不惯农村里虐待老人的现象。偏偏我的大娘(伯母)就是一个这么不讲道理、张口骂娘、不懂孝道的女人。听说有一次她竟狠狠地打了一顿我奶奶。忍无可忍的父亲终于爆发了,他替奶奶把大娘教训了一顿。

这下可捅了娄子了,这一下可打出大事来了,大爷气势汹汹来到我家,将院子里所有的树连根拔起,将我家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巴烂。大爷似乎仍不解气,他又跑到河西地里,抄起一根扁担劈头砸向正抱着我拾地瓜干的父亲。幸亏众乡亲拉的及时,要不然,那一扁担下来,我和父亲的命早就没了。在众人的一再劝说下,大爷这才悻悻的离开了。

从此之后,我家便没了安宁。大爷大娘天天叫骂,从太阳升起一直骂到日落西山......

家里是再也呆不下去了,父亲走投无路,返乡没几年便又计划着外出。最后,他抛下娘和年幼的我,只身一人去了内蒙古原始大森林......

父亲走后,农活和抚养孩子的任务就完全落在娘一个人肩上了。

秋收季节到了,娘从地里收了地瓜,然后用小推车弄到家里,再用井绳拴上我二舅把他送到地窖里,再一筐一筐的把地瓜送进去,让舅舅摆放好地瓜。由于娘无暇照顾我,坐在地窖边的我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我可怜的娘是如何熬过了哪段艰难的日子!

好在父亲在大森林做了一年伐木工之后又重新回来了。也许他实在放心不下劳累的娘和年幼的孩子。这次,父亲是铁了心不再离开这个家了,任凭自己的哥嫂怎么谩骂,忍气吞声,下定决心在家好好过日子。

有气憋在心头却不能出的滋味不好过,终于,我的父亲病倒了!肝硬化晚期,身心倍受压抑的父亲竟被判了死刑!

那时候,三个弟弟已先后出生,娘拉扯着四个孩子,还要陪着父亲四处求医问药,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记得当时一部风靡一时的朝鲜电影《苦菜花》上有句旁白:“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来!”但娘为父亲治病的诚心却没有打动老天爷,一年之后,父亲还是带着对这世界无比的留恋,带着对妻儿无限的牵挂,永远离开了我们。(二十多年前,我曾写过一篇《父爱如山》,那里边有我真切的失父之痛。)

父亲过世那年只有四十三岁,娘三十五岁,我十四岁,最小的弟弟才三岁。

在农村,男人被称作家里的“顶梁柱”,没了“顶梁柱”天便塌了。但我的家却没有塌下来,至今记得,娘揽着我们说“别害怕,有娘呢!”是啊,父亲没了,可我们还有娘。是娘用她柔弱的肩膀在支撑这个家。

父亲在咽气之前曾留下话说:“孩他娘,就别在让老大上学了,属他大,就让他给你做个帮手吧,在家种地吧!”为了安慰父亲,娘您当时含着泪点了点头,但父亲去世之后,您再也没有提起过让我辍学回家的事。您吃过没文化做睁眼瞎的苦头,再也不能让孩子走自己的老路了。您把所有的眼泪都咽到肚子里,所有的苦难都独自承担,硬是让我读完了初中,又读了高中,直至考入大学。我成了恢复高考制度后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您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

然后,二弟又考上了大学,随后上了研究生,三弟进工厂当了工人,四弟参了军......

看着四个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有了出息,您终于可以长长吁一口气了,您觉得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后来,我们弟兄四个先后成家,我们都希望该是回报您的养育之恩的时候了。

谁也没有想到,此时的您已经像一盏耗干了油的灯,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您身体表现出来的种种异常是四弟结婚那年发现的。

那时,我已从泗水调到曲阜,由于离家远了,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您。那次因为四弟结婚,您从老家赶到了这里。

这次见面,我发现您着实变化不少:白头发增加了许多,脸上沟壑纵横,完全不像还未满六十岁的人;话说的非常少,见了熟人也不愿打招呼。甚至连四弟结婚这么大的事连句主动过问的话都没有。

我心里不免咯噔一下:“娘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老了吗?可娘还不到六十岁啊!”

四弟的婚事办完以后,我带娘去济宁附院作了一次检查。检查的结果让我吃了一惊:多发性脑梗塞,高血压,脑萎缩,并发老年痴呆症。

“老年?”娘才不到六十岁啊,娘老了么?我一遍遍问自己。娘怎么会得这样的病啊!

医生对我说了娘的病情。他的话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病目前根本治不了,你想,要能治好的话,美国总统里根就不会死了。好好孝顺一下老人家吧,想吃点什么就给她吃点什么!”“什么?医学技术现在不是很发达了吗?一些不治之症都能治好,我不相信,娘的病就治不好。

从一位熟人那里,听说济宁附院有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专家能治这种病,我就带着娘又去了一趟附院。医院诊断后给开了药,那药都是进口的。但娘服了这些药之后不仅病情未减轻,反而饭吃的越来越少,身体快速消瘦,渐渐连路也走不稳了。渐渐地,娘好像越来越傻,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春节到了,二弟从沈阳回家过年,提出让娘到他那儿住一段时间。一是想尽尽孝心,再者看到娘身体每况愈下,以后恐怕再难出远门了。于是春节过后,二弟便带着母亲去了沈阳。

有一次,我到东北出差,顺路去看了一下娘。娘见我来了,摇摇晃晃来迎接我,似乎时时刻刻都要歪倒的样子。娘的身体大不如从前。

听二弟媳说,娘在外边走路的时候老是摔倒。走着走着就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牙齿都磕掉了好几个。另外,娘的牙齿再也不能吃硬东西,甚至吃馒头都要咯掉牙齿的。听着弟妹的话,看着我的娘,不知不觉间,我泪流满面。娘却说“儿啊,娘没事的。”

我本来想把娘接回来,但二弟说让娘身体再恢复一下再走吧,这个样子回来,他也不放心。当时,为了给娘治病,二弟熄带着娘到了中国医科大,医生给开了一种药,也是外国进口的,不想服了一段时间,娘的身体又这样极度衰弱下去。看起来,娘两次身体的急转直下都跟服用外国进口药有关,也许这种药的毒副作用太大了。

患病之前的娘平时连感冒都不害,哪里吃过药。现在服用了外国药,竟把身体摧残成了这个样子。

听了二弟的话,我也想,那就让娘恢复恢复再说吧,她这个样子,怎么能受得住坐几天火车的折腾,等她老人家走路稳当些坐火车也就方便多了。

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能够站立的娘。

我出差回来不久便接到了二弟打来的电话,说娘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为什么,为什么娘的病情发展到如此的地步了?因为就在二弟打这个电话的前二天娘还接了我一个电话,说是领着翀翀(二弟的孩子)去看新分的房子,只隔了两天怎么就不会走路不能动弹了?

这是2006年的6月份。

二弟和四弟把行动不便的娘抬上了开往山东的火车,在经过十八九个小时的奔波后,一动不能动的娘终于来到我这里。由于长途奔波,娘身体非常虚弱,连说话都没了力气。这一天,正在外地出差的我,匆匆赶回家,看到气息微弱的娘,连说话都没了力气,我的心如刀割一般。娘啊,你这是怎么了?

这一年,我正好带毕业班,而且是两个重点文科班,一百多个学生面临高考。等稍微有些喘息之机,我带着娘去中医院作了个检查。这一查不要紧,结果更让我揪心了,原来娘股骨颈骨折,也就是大骻摔断了,稍微一动,都会痛彻入心的。真的没有想到,受苦受难的娘,到头来还要遭受如此痛苦的折磨。

想办法,我一定要让我的娘再站起来!

正好我教的这届学生,有个学生家长是人民医院的骨科主任,我带着娘让他会诊了一下,他建议立即手术,请济南专家做。我把这方案给弟兄几个一商量,大家说,娘就是因为走路不稳才挨得摔,这做了手术能保证会走路吗!如果做完手术娘仍旧站不起来,白受罪不说,要是病情再加重了呢?我把做手术的想法也给娘说了:“娘,你这腿要做手术的,不然的话,就不会站了。”“我不做,我不做手术!”娘就像一个小孩子那样执拗起来。她早几年曾做过一次切除甲状腺的手术,也许娘做怕了。

经过反复商量,最后我们决定为娘做保守治疗。听说泰安楼德一带有个叫良庄的地方,有一种膏药对治疗骨折非常有效,不少骨折患者都去医治。

娘行动不便,去不了,我叫上妻子的大哥,他开着车,我们打听着,终于找到了这个叫良庄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找到了那家卖膏药的诊所。

说是诊所,实际上就是住家,也无门头,诊治就在家中。简单说了病情,大夫就给膏药,那膏药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味。这特有的香味让我对治好娘的病充满了信心。因为路途遥远,就多买了几副,在了解了使用方法之后,我们便匆匆赶了回来。我想象着,膏药贴完之后,娘即使不能站立,最起码应该不会这么疼了吧。

按照医生的介绍,我用蜡烛将膏药烘烤化开,热热的贴在娘的骨折处。

几天之后,娘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但依然盗汗,把被褥都浸得湿漉漉的。

此时的娘,生活上已完全不能自理。生活起居,一点一滴都要人帮助才能完成。有时候,娘一天夜里要喊五六次,刚刚躺下她又开始喊人:

“新刚,新刚,我想起……”

娘啊,儿知道你是疼痛难忍才这样叫声不迭;娘啊,儿却不知道如何减轻你的病痛啊!唯一能做的就是喂您服药,服侍您大小便。娘表情安详,儿就会稍感宽慰。

也许是娘为了让我放心,每次一见到我脸上都堆着笑,但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苦。

为了使娘的血液能够循环起来,我天天都要为她老人家用热水泡脚;为了使她不至于长期卧床得褥疮,每隔一会,就要为她翻翻身子。

但是娘的身体还是向着不良方向发展。

娘每次吃饭都是我为她穿好衣服,抱到轮椅上,在餐桌前吃。但有一次,娘吃着吃着竟头一耷拉,完全不省人事了。“娘,娘,你怎么了!”我吓坏了,可娘却没有反应。赶紧把她抱到床上,过了一会,她才渐渐苏醒过来。问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竟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也许这是大脑暂时缺氧所致,也许这是娘的脑血栓又加重了。但由于娘行动不便,再也无法到大医院去救治,只得按原来医生开的药方买些药给她服下。

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有一天娘昏迷过去就再也不会醒来了。一想到这,我的心便如针扎般难受。我不能没有娘,我不能想像失去娘之后会怎么样。

由于从小与父亲聚少离多,再加上在我幼小时父亲从家出走内蒙古大森林,而且父亲平时工作太忙,我与父亲一直很生疏,甚至非常畏惧他。与娘则关系非常亲密。小时候的我有什么话都是给娘讲,从不与父亲说。所以,我有着非常重的恋母情结。

小时候想,是娘给了我生命,我就要为娘活着。如果有一天娘不在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活下去的必要和活下去的勇气。

有时候生活中遇到困难和想不开的事情,我就想,如果我死了,娘会怎样,她一定忍受不了失去我的打击。为此,我不管什么事情咬咬牙都挺了过来。为了娘,我应该活着。

现在,娘的身体成了这个样子,时时刺痛着儿子的心。娘啊,儿和您一样疼,您知道吗?

娘的大限终于还是来临了。

那是2007年的春天。

春节过后,天气转暖,我们小区也停了暖。四弟准备接娘到他那儿生活一段时间。

临走之前,娘坚决不去。“俺不去,俺不去,我快要死了,去了就得死在那里。俺不去那里!”娘似乎已经在隐隐之中预见到自己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

但娘还是去了四弟家。那是大成小区的一个五楼,娘伏在我的背上,临上楼时仍然紧紧扣住我的脖子,那样有力,似乎又不像一个病人。

此后我便外出参加了一个会议。

在外出发的每一天里,我都想念着我的娘,记挂着她是不是经常翻身,身上没有咯破。但由于会议日程安排较紧,导致我没法早点回家。结果出差一星期,我竟然失眠了一星期。从没晕过车的我在火车上哇啦哇啦吐了一路子。

出差回来,第一要做的,便是去看望娘。

那天,我和妻子买了蒸包,来到四弟家。娘住在最北间的背阴处,脸色非常苍白,听四弟说,现在已没法坐起来了。掀开被褥,娘自腰部以下已无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多出溃烂流出血汁。由于长期卧床,娘已得了非常严重的褥疮,这已经很难治愈了。因为娘已经瘦的不成样子,自己早已不能动弹,身体状况只能越来越差。

四弟说,娘的意识有时候很迷糊,竟连他也不认得了......

这时,我把刚买的蒸包放到娘嘴里,她竟然一连吃了五六个,很香甜的样子。

“好吃吧?”四弟问道。

“好吃!”

“谁给你买的?”

“你哥唉!”娘似乎非常的清醒,完全不是一个严重的老年痴呆症患者。

吃完蒸包后,我又剥了根香蕉,娘也吃下了。

我问了一下娘最近的情况,然后就要走。

“娘,我走了!”我对娘喊道。

“别走,再坐一会,再坐一会!这么慌干嘛!”娘一再挽留着我。

坐下来再次握住娘的手,我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竟是娘清醒时我和她见的最后一面!

可是,仅仅过了两天,四弟便打来电话,说娘已经昏过去了,高烧烧到四十多度,一直降不下温来。

我们把娘送到了四弟所在小区对过的中医院。医生说,好像是脑卒中,治疗后最好的结果是维持现状,开口说话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难道娘就这样永远睡着了,她的样子很安详,丝毫没有痛苦的感觉。

的确,娘太需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自从她踏进高家的大门,就没有好好的歇息一下。

进门的前一天,叔公公溘然长逝。

我出生后,因父亲远赴内蒙古,她独自一人在家抚养幼儿,照顾年迈的奶奶(我的曾祖母)。

在与父亲生活了十七年后,父亲撒手西去,她独自一人抚养四个未成年的孩子。

在四个孩子成家之后,她一家一家再去照顾我们弟兄四个的孩子。

她老人家一刻也没有歇息过。她没有享过一天福。

娘,您好好歇息一会吧,我们不打扰您。

就这样,娘一直睡着。

远在沈阳的二弟也回来了,远在青岛上学的您的孙子也回来了。四个儿子,四个儿媳,三个孙子(二弟的孩子因太小,二弟没有带他来)都围坐在您的身边。您安详的睡着。

由于高烧,娘的嘴唇已经干裂,我们弟兄几个时不时用开水涂抹在娘的嘴唇上,娘已经完全丧失的吞咽功能。

那一天,正好是母亲节。二弟建议为睡眠中的娘过个母亲节吧。娘20岁有的我,做了四十四年的母亲,从没过过母亲节。

二弟从花店里买来一束康乃馨放在娘床头,花儿很鲜艳,旺旺的开着。我们祈祷娘能苏醒过来,让我们深情的再喊一声娘。

可是娘再也没有醒来。

2007年农历四月初一,那天下午约五点左右,我去街上买晚餐,二弟忽然打来电话:“哥,咱娘不行了,快回来吧!”

等我回到病房,娘已经停止了呼吸,神态依旧那么安详,手上依旧带着余温。我像往常给娘洗脚那样,轻轻的抓了抓娘的脚心。娘没了一点反应,再也没有听到那一句“小熊孩,你干嘛!”的训斥声。可是儿子多想再听到您的这句带有嗔怪的话语呀!

娘这次是真的走了。娘啊,您不是亲口告诉我们:“你爹走得早,把阳寿都给了我。你老奶奶活了八十多岁,你奶奶活了八十多岁,我也能活八十多岁!”娘,您当时说这话多么自信啊,您难道忘了吗?

娘啊,您就这么狠心吗?三十年前,父亲离开了我们,我们还没觉得多么孤单,因为我还有娘。而今,娘啊,您也去了,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没爹没娘的孩子不就成了孤儿了!今后再有了烦心事,谁会听我诉说;今后再有了困难处,谁会替我分担!世上最疼我的那个人终于离我而去了。

我似乎一下子成了一个没人管没人问的野孩子。

迈着沉重的步伐,您的四个儿子为您送葬!就在那不知道翻爬过多少次的大崖子上,我仿佛看到了您正推着独轮车艰难上行的情景。

娘啊,那潺潺流淌的西河水里可有您洗衣搅起的浪花,那“梆梆”的捣衣声似乎就在耳畔萦绕;娘啊,那片杨树林里可有您捡拾的片片落叶,阵风吹过的树林里正哗哗作响;娘啊,那不是爹在世的时候开辟的菜园吗,鲜嫩的小白菜是否长得旺盛,阳光下可否有您浇地的身影......

泪眼朦胧中,您一步步向我走来,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越过这条小河,三十多年前,我跟在父亲身后送走了八十多岁驾鹤西去的曾祖母;

越过这条小河,三十多年前,没了父亲的我走在最前面送走了四十多岁英年早逝的父亲;

越过这条小河,二十多年前,走在大爷叔父之后的我送走了八十多岁寿终正寝的奶奶;

越过这条小河,今年的今天,同样走在最前面的我正在为苦命的母亲您送行......

我知道,过了这条河,我将永远没有了娘。

淙淙流淌的西河水啊,你能住住脚吗,你可见证了我太多太多的伤心事。

娘最终安葬在西山脚下的那片柏树林里,二十多年前娘亲手栽种的柏树已杯口粗,秋冬春夏,郁郁葱葱。那里安眠着三十年前去世的父亲。父亲去世之后,三十年来生活在孤独落寞中的娘终于找父亲团聚去了。

那片土地上有娘用泪水浇灌的山花和树木,娘当年要追随父亲而去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似乎还在山间回荡。

山风呼呼吹过,凉凉的。

娘啊,您安息吧!(高新刚)

作者简介:

高新刚,山东省曲阜市作家协会理事,山东省曲阜市明德文学社《圣源》杂志主编。编著有《走进花季》《校园流行色》《成长密码箱》《青春风铃》校园文学丛书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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