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愁离绪从此在我心中种下, 随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疯长。 直到今天, 节奏鲜明的车轮声中, 总伴有我淡淡幽幽的愁绪在心底流动。
坐火车吧!
妻不经意的一句话, 把我几天来为如何去芝加哥的困扰放下了。
家住车城底特律, 离芝加哥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每年夏天我们全家都会开车到芝加哥一游, 一路欢声笑语,感觉很快就到了。可是要一个人到芝加哥开会, 就犯了愁: 航空? 还没坐稳就要下来了; 一人开车去? 会打瞌睡,妻不放 心。坐火车真是个好主意! 上次在美国坐火车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想想还真有些兴奋和期待呢。
一早赶到安娜堡火车站,天刚蒙蒙亮。车站不大,小小的候车室里显得温暖而清静。买张票进去,短短的站台上已有一些拖着大包小包的旅客, 站在在陡峭的寒风中等车。这情形怎么有些熟悉? 朦胧中很像许多年前我在陕西插队时那个山间小站上等车的场景。我们几个知青也是在东方刚露鱼肚白的时候赶到车站, 跺着脚, 搓着手, 哈着汽, 翘首盼望列车快快到来。那时我们心里急切, 又忐忑不安: 身乏半文, 怎么才能对付车上的查票呢? 全然没有现在这样的从容。 同样是等车, 这中间却间隔了千山万水, 有过多少过隙白驹和悠悠往事?
走进车厢, 很空。放好包,坐下。周围的旅客相视一笑,“嗨”一声, 打个招呼。 尽管是普通舱, 座位却都是舒适可调的航空座椅, 而且旁边都有电源插座。 我心里一喜, “有没有无线上网?” 赶紧问走过的乘务员。 “对不起, 现在还没有, 以后会有的。” 那位铁路制服笔挺的小伙子不无歉意地答道。 我有些失望, 但一转念,这样倒好, 可以不用去想工作了! 和妻报完平安之后, 我干脆把手机也关了,来个人间蒸发几小时, 岂不美哉?
列车徐徐开动了。这时窗外晨曦初露, 一缕缕薄雾缭绕弥漫, 车厢里也充满了温馨和安祥。 前面座位上一位美丽的少妇带着她的女儿, 女儿回过头来, 漂亮的大眼睛很惊奇地看着我。我笑一笑, 招手轻轻的地 “嗨 ~”, 小家伙调皮地缩了回去。我把座椅调好, 舒服地躺下, 闭目养起神来, 努力地把工作和生活中的繁杂从脑中挤走, 安心地享受眼前的这份悠闲。
说来也怪, 大脑刚刚空出, 一会儿往日的回忆却纷至沓来, 而这沓来的全与火车有关。
早年父亲相应党的号召, 毅然决然带着全家随支援大西北的滚滚洪流, 一路辗转, 从风景如画的鱼米之乡, 来到了位于八百里秦川尽头的宝鸡扎了下来, 留下年迈的爷爷奶奶在苏州乡下。于是几乎每年节假日里, 父亲就带着我们往返在陇海线上。父母并不多的工资就是这样默默地为国家的铁路事业做了贡献。
那 时, 我并不懂得每年的火车旅行对父亲是多么沉重的经济负担, 对坐火车总是很有期待。 一路看风景, 过山洞, 很过瘾。尤其是到南京过长江, 开始是用巨大的轮船摆渡火车, 我总是在好奇: 会不会沉下去呢? 后来, 有了南京长江大桥。 每当过桥, 广播里就响起欢快的音乐, 伴随着播音员甜美和自豪的声音: “南京长江大桥是我国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每当夜晚,一百二十盏白玉兰灯组齐 放光明, 宛如银河落长江。。。。。” 那时, 我就贴在窗边使劲地注视那不断移动着的银河, 心里充满了惊奇和激动。
当然, 陇海线上最让我神往的是车上那两毛钱一盒的盖浇饭——那是当年唯一可以不用粮票买到的饭菜。 每当中午时分, 列车员推着摆放着盒饭的小车摇摇晃晃地来到车厢,香味就四散开来。这时我的饥肠一定开始咕噜, 食欲大开。 尽管是两毛钱一盒, 也不是每个人都舍得花这个钱的。 父亲总是不犹豫地为我买一盒饭, 有时还会把他自己盒里的几片肉夹给我。 饭盒是铝皮做的, 因为用久的缘故, 外表坑坑洼洼。可我端起来, 真是爱不释手。闻着扑鼻饭香, 伴着 “哐啷,哐啷”的车轮声, 我学会了慢慢地“品”食, 连一粒米都不剩。 很多年来, 我一直都以为那是人间最好吃的美味佳肴呢。
和父辈那一代许多人一样, 父亲一生勤勤恳恳, 任劳任怨, 吃苦在前, 享受在后。 他虽然只有初小文化程度, 却能够成为国家第一批的一级驾驶员, 后来修车, 造车, 成为响当当的技术骨干。当年的叔叔阿姨们告诉我: “嘿,那时陈师傅用耳朵一听, 就知道车哪有毛病!” “ 没有你爸说行, 没人敢把车开出厂!” 更离谱的是,那一年, 父亲带着一帮玩命的伙计们, 多少个日日夜夜熬在厂里, 硬是敲出了三两崭新的大轿车, 从宝鸡一路披红戴花, 敲锣打鼓地开到了北京为国庆献礼!
尽管父亲年年劳模, 荣誉无数, 但家里的经济却没有多大的改善, 非常拮据。记得那年我刚上初中, 老家发来电报:爷爷病重。父亲急忙从厂里借了些钱就带着长孙的我赶往车站。 一路上, 爸爸给我过两次盒饭后总是借故离开, 嘱咐我好好吃。 到了苏州, 一出站,父亲就买了四分钱一碗的大光面一扫而光。我这时才知道, 为了省几毛钱,父亲一路根本没有吃饭! 看着爸爸吃面的样子, 我仿佛一下懂事了许多, 强忍着眼泪没流出来, 心里却疯狂地在想: 父亲, 父亲, 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你坐卧铺, 吃盒饭!
此时悉悉嗦嗦的响声把我从陇海线上拉了回来, 原来前面的小姑娘正在吃力地调整椅背。 妈妈忙过去轻轻的招呼: 慢慢, 后面有电脑,并回过头来歉意地笑笑。“不碍事的!” 我很快帮她调好椅背, 小姑娘甜甜地一笑, 躺下,睡了, 妈妈为她轻轻地盖上衣服。
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 我想起我年迈的母亲。来自江南水乡的母亲到了缺水少米的宝鸡, 可想当年一定是多么的不习惯。 母亲一辈子含辛茹苦把我们姊妹五个抚养成人。
印象中, 我们几个孩子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 童年、少年过的快快乐乐, 温温暖暖。想想那时家里经济不宽裕, 父亲又一心扑在工作上, 母亲操持家务是怎样的艰辛。 后来为了贴补家用,母亲也到了汽车公司上班。先是在车上卖票, 一口吴侬软语没人能听得懂, 闹了不少笑话。后来做了汽车电工, 虽然大字不识几个, 只会填填工单, 却修电机, 冲电瓶, 样样精通, 一点不让须眉, 是个能顶半边天的技术工人呢!
恢复高考的那一年, 我幸运地考上了西安交大, 就要离家求学去了。那时我踌躇满志, 心高气远, 全然没有离家的愁绪。 记得走的那一天,虽然妈妈身体一直不好, 却一定要送我到火车站台上。 车 ,缓缓地启动了, 广播里放着欢快的音乐, 妈妈在站台上一声声“好囝, 在外小心点”的嘱咐还在耳边响。 我不在乎地说, 放心, 我会好好的。 但当列车离开车站的一刹那, 远远看见妈妈还站在那里挥手的身影, 我心里一种酸楚突然涌出。 泪, 刷地就流了下来。 我忙转过头去, 紧贴着车窗, 任泪水在脸上流淌。 从小习武的我自认为很坚强, 好像没为什么事哭过。但那一次, 却是记忆中流泪最多的一次, 长流不止。
别愁离绪从此在我心中种下, 随着哐当哐当的车轮声疯长。直到今天, 节奏鲜明的车轮声中, 总伴有我淡淡幽幽的愁绪在心底流动。
和美国许多铁路线一样,这条穿行在密西根广袤大地上的火车线路, 经过的大都是尚未开垦的自然区域。 沿线很少有人为的建筑, 甚至人烟罕至。 坐在车中在风景优美的大自然中徐徐穿行, 令人赏心悦目, 心旷神怡。 窗外,此时的大地正在从寒冷的冬天苏醒, 遒劲树枝还在指向天空, 树梢和起伏的大地却已经 泛出了淡淡的绿意。 一切都在奔走, 有条不紊地奔走、移动, 像是一种神奇生命的律动, 又像是大自然和谐的交响, 宁静中又有勃勃生机。
陡然, 行进中的 列车旁出现一条弯弯的河流。宽阔的河面上, 微风吹过荡出细细的涟漪。还有几只悠悠的野鸭, 与河边错落有致随风摇曳的芦苇相映成趣。恍惚间, 好像是回到了陇海线上的大运河旁。 那时火车一过南京, 水路就发达起来。 有段京杭大运河与陇海线相伴, 那水面也有这么平, 这么宽, 我常常会趴着车窗前细数河面上的张张白帆。彼时和此时, 火车的车窗都像是一块移动变换中的风景画, 任你静静地欣赏, 遐想无限。
近年来经常回国,回国后有机会坐过多次火车。 从几十年没变的绿皮列车, 到像子弹一样飞速的动车和高铁,甚至飞驰电掣的磁悬浮都都坐过。相比之下, 行在车城与芝加哥之间的快速列车“野狼”号显得慢多了, 好像是牛车, 慢慢悠 悠, 不急不忙。
但,慢有慢的好处。你可以把旅途变成生活,变成生活中难得的一部分。你只要调整好心态,平时不容易有的那种意境就会慢慢地浮现。
想想, 我们老说争分夺秒,只争朝夕。 可我们为什么要“争分夺秒”呢? 有什么分可争、秒可夺? 你争了,夺了,你的“分”、你的“秒”就真的增加了吗? 你再仔细想想, 现在从小到大, 我们都像是一台上紧发条的机器, 大人忙, 孩子忙, 忙忙忙, 忙什么呢? 古人还能有慢悠悠的地云游天下的兴致, 或常常邀三五知己, 对酒当歌,吟诗作画。我们呢? 我们生活在火箭互联网的时代, 科技是发达了, 可我们的生活究竟是进步了, 还是退步了呢?
我们被竞争这个恶魔折磨的太苦了, 我们被“争分夺秒”误导得太久了!
我真的希望今天我们每个人都能 放弃快节奏,拥抱慢生活, 对, 就是慢生活! 都来过过慢生活把!就像现在, 在这慢悠悠的火车上摇摇、晃晃, 岂不美哉?
蒸发五小时之后, 我随着火车晃进了芝加哥久负盛名的联合车站。甫一出站, 只见车水马龙, 高楼林立, 快节奏挡都挡不住。紧张的气息扑面而来, 差点把我打了个趔趄, 一下回到了现实之中 。
望着不远处高高的大厦和悠悠飘过的白云, 我心里一个念头涌出: 今年带女儿到芝加哥一定要坐火车。 将来女儿要远行, 我也会对她说:
坐火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