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账本
韦健骑上单车,经过球场时几个人和他打了招呼,他说下去一下,就转上那条泥巴路,五十米后到了省道。
省道是砂路,李子般大小的1-3砂铺满路面,路面最大的特点是三条小道均匀排列向前延伸,像三条水沟,这三条小道是车轮子长期碾压而成的,小道上砂石已经被碾碎,骑单车时只能从这小道上走,从旁边走就会被砂石滑倒。如果遇到来往车辆,人们只能把车推向路边,等待车辆经过后才回到原路前进。
韦健往东走,他的单车羊头上挂着一个公文包,包上写着:“广西××学校园艺八八×班毕业留念”字样,这是毕业时班上统一发给的,他很喜欢,下队必带。
前面转弯处传来隆隆声,听起来应该是大车的声音,他抓刹车,停下,左脚踏地,把车头右转,右脚踩踏板,左脚用力蹬,把自行车往路边空地半推半扯。刚推好车,大货车就隆隆地驶来。他双脚叉地坐在车上,双手拉起衣服罩住头,封得严严实实,就像一只乌龟把头缩回了身体里。待车声远去,他把衣服慢慢褪下,像一只刚刚从蛋壳里孵出的猫头鹰,用一双好奇的眼睛打量着陌生的世界,这个世界烟尘滚滚,连他旁边的路树都几乎看不见,他惊恐地缩回头,闭着嘴巴,压低呼吸。好大一会,再露头观察,灰尘已散得差不多,有的已漂到河对岸,正在往山上爬。
韦健把自行车扯回原车道,继续前行。
上一个三公里的大坡,再下坡,就到了拉普村。拉普村是百桃乡经济发展最好的村。这里的一些人头脑灵活,思想开放,农忙季节一过,有的便出门贩鸡贩鸭,或者收购一些土特产转手卖出去赚点差价。
到村部,韦健往里看,偌大一个柜台没人在,他也没什么事,就没有喊支书。这里既是村部,也是支书家,支书家办代销店。村部没有房子,暂时在支书家办公,平时有中心工作大家都在这里开伙,所以韦健只是想跟支书打个招呼而已,既然不见,就算了。
左拐,从一些房子中间穿过,前面是一片广阔的田地,田地中央散落着一堆堆稻草,虽然是隆冬季节,一堆堆稻草似乎冒着一股股热气。
来到一条小溪边,大路便没了,代之的是一条田坎小路,路面牲畜走动,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韦健把单车靠在田埂上,锁上,取下公文包,走向那条牛屎马尿污秽不堪的小路。
百马屯,一百多户人家,满村子都是牛屎马尿,卫生状况非常差,脚不知道要踩到哪里去才好,臭气熏天。
他一步三跳地来到闭光荣家,闭光荣正好在。
“韦干事来?”闭光荣打招呼。
闭光荣很高大,穿着一身旧衣裳。
“年底了,要核实一下你们的记账情况,然后收回去进行统计。”
“好的。”闭光荣答,然后进卧室去。
韦健坐在小椅子上,抬头看看,闭光荣的家是黄泥舂墙,上面黑瓦,从墙面上看应该有几十年了。房子一共三间,里面很空荡,除了一个木质碗柜,其他什么家具几乎没有。在屯里,他家经济状况属于差那类。依照农村经济收支记账要求,百桃乡抽取好、中、差三个村,每个村抽好、中、差三个屯,每个屯抽好、中、差各两户共五十四户人家进行记账统计,进而得出一个乡年人均经济收支情况。
一会,闭光荣拿一本笔记本类的东西出来递给韦健。
韦健接过,放在膝盖上,从后面翻起,看了,疑惑地问:“这个月一点收入都没有吗?”
“没有,这个时候还有什么收入?”
“小孩不是出去打工吗?”
“没有工做,回来的钱都没有,刚打电话给我,寄一点钱给他回来。”
“上面要求,凡是出去打工的,每个月记一百块,补上去。”
韦健把记账本和钢笔递给闭光荣。
“你填也一样啊。”闭光荣笑着说。
“不行,这是你的记录本,还是你来填。”
闭光荣接过,蹲下,把本子摊在凳子上,歪歪斜斜地写着。
“完了,没有了。”
闭光荣把本子递给韦健,坐回凳子上。
“不要急,慢慢想。”韦健没有接本子。
“青菜呢?你们每天从菜园里摘青菜来吃,不算钱?算一天五毛钱,也是十五块钱呢,前面都记了,这个月为什么不记?”
韦健把公文包递给闭光荣:“用这个垫写。”
闭光荣接过,放在膝盖上垫着,又填写。
“红薯藤、青菜、野菜喂猪,这些,如果去买,叫投入,自己种有,叫收入。”
“猪上星期生病不吃潲水,杀了。”
“喂到哪天算那天,另外,猪杀了也要算钱啊,多少斤肉,一斤多少钱,包括自己吃的,算好。”
闭光荣一一记下。
“猪生病了杀掉,应该算损失,不应该算收入吧?”闭光荣填完,抬头问。
“不是这样理解呢,你买猪,买饲料,这些叫投入,杀猪卖肉叫收入,猪病了杀,不是没有收入,是收入少一点而已。”
“哦,这样算的。”
“是啊。”
他们又算到小鸡、小鸭、小狗、鸡蛋,估计也没有什么了,韦健便出来。
走道里,一头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在寒风中嘚瑟着。
韦健几乎是贴着墙壁移动身子才到达黄大胜的家。
黄大胜家为水泥砖混凝土楼房,二间二层,墙面只是用石灰大略地喷一下,很粗糙。
走进屋里,没有人,韦健喊了几声,依然没人应,他拉过一张凳子靠近门边坐着,打量一下屋里,祖宗台做得不错,两个房间门还很新,应该安上去不久,一台小打谷机和一台手摇吹谷机并排放在楼梯下,木质沙发上扔着很多衣服等杂物,一辆五羊牌单车靠着右边墙壁放着。
“噫,来啊?”门外一个妇女打招呼。
韦健回头看,是黄大胜的老婆。
“刚到,没见你们在家。”
“哦,韦干事,我以为是谁呢。”
“是我啊。”
“我去叫他回来。”
黄大胜老婆说完,转头回去。
一会,黄大胜回来,满脸胡茬。
“去哪里啦,门都没关?”
“去队长那里。门关不关不要紧呢,家里也没什么东西,邻里邻居的没事。”
“也要提防。”
“我们屯没问题。”
“我来核实一下记账情况。”
“嗯好,我拿给你。”
黄大胜进一间房去,窸窸窣窣一会出来,把记账本递给韦健。
韦健看着,只记大件,不记小件,很多户平时记账都这样,这是不对的。在培训会上,农经局领导就要求大家要细记祥记,应记全记,做到不遗不漏,全面、准确、真实地记录我们农村经济收支情况,为政府制定政策提供可靠依据。
两人从头到尾回忆,记录,还预测一下往下一个半月的收支,然后韦健又去别的家。
韦健跑了十多天,终于把所有记账本填好拿回来。罗副乡长要求他十二月五日前要把统计数字拿出来,所以他白天忙着统计,晚上也要点着煤油灯做,因为百桃乡没通电,大家只能这样,也没有办公室,各个部门在自己家里办公。这样也好,谁也不影响谁。
十二月三日上午,韦健把统计数据报给罗副乡长,百桃乡××年农村人均年收入八百九十元。罗副乡长听后不置可否。韦健回头慢慢想,这个数字应该是很真实,比较接近实际,应该没问题。
下午四点钟左右,罗副乡长下到韦健房间,大略地翻看了一下记账本,然后说:“你调一下,把数据调到一千一百,我们普通干部一年收入一千五百,两者相差太大。”
韦健很惊愕地望着罗副乡长,问:“这个也可以调?”
“怎么不可以调,上面要求我们调我们就调。”
“怎么调?”韦健疑惑地问,他毕业两年多,去年底开始任乡农业干事,今年第一次做这个农村经济统计工作,是没有什么经验的。
“把他们的收入项目、收入数据增加。这是上面给的指标,必须按上面给的数字调整。”
“嗯,那我试试调看。”
“越快越好。”
“嗯。”
罗副乡长回去了,韦健愣在那里苦苦思索,始终不得要领,他干脆撇下不想,走出房间,到后门阳台,楼前的菜地里,许多人在施肥、淋水,李师傅正在摘菜。自己那块地由张副乡长爱人种,他跟张副乡长同乡,还有点亲戚关系,也单身着,懒得自己煮饭,就跟张副乡长家合伙吃,自己这里因为李师傅带着两个小孩读书,不方便一起煮。乡里基本上都是两个干部一套房,住宿问题很紧张。
看一会,韦健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对着那堆高高的记账本发呆。实在想不到办法,最后只能一本一本、一项一项地加,到第二天下午,一共调了五六次,记账本里已经被改得花花绿绿,密密麻麻,就像小朋友在里面涂鸦,终于调到了一千一百,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把结果汇报给罗副乡长,罗副乡长说知道了。
一大早,韦健推出单车,准备去一户果农那里,果农要冬季清园,他想去指导一下,罗副乡长过来,问他想去哪里?他说想去百木村,罗副乡长说去不得,有更重要的事情,县委、县政府下达给我们的农村人均收入要达到一千三百八十,可以多一点,不能少,你必须马上进行调整。
韦健有点郁抑,农村经济收入统计数据可以下任务的吗?一改再改,一提再提,不理解。自己不是农经专业,社会经验也不多,不知道,调就调吧。
韦健道:“好吧。”
他把车子挤在楼梯下,开门,回房间,再一次望着那堆高高的记账本发呆,拿下一本,漫无目的地翻看,里面已经被涂改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再涂改,恐怕纸张都被涂烂了。
冥思苦想着,他终于想到,何不以一千三百八十为基准,两本两本地增减平衡,这样就不用漫无目的地加呀减呀,弄得头昏目眩?
他弄了四本,一点不差,好办法,他找来红笔,用一个上午就调整结束,然后跟罗副乡长提议,再给他五十四本记账本,五个人,一天时间,他要重新填写这些记账本。罗副乡长答应了他,他选了五个写字最差的同志帮忙,只一个晚上,一堆全新的记账本就交到罗副乡长手上,罗副乡长看了很满意。
县农经局领导来抽样检查,随手抽了几本翻看,高兴地说:“这是我检查看到的最详细、最真实、最干净的记录,说明百桃乡党委、政府非常重视这项工作,这个值得向其他乡镇宣传推广,要以这个为榜样,努力做好农村经济发展记账统计工作,为上级领导提供客观、详实的数据,让领导能够依据这些数据制定出符合农村实际情况的、切实可行的政策,快速、有效地提高人民生活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