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狗头金
到了街上,华灯熠熠,五颜六色,流光溢彩,旋转的光线忽地将他脑子里那些难以启口的窝囊卷得无了踪影。远处,几盏电石灯(乙炔的俗称)亮晃晃,似在招呼他过去。
那是小镇驰名的烧鸡市场,几年前才时兴起来的,很快就声名远播了。其原因是,有一个夏日,突然来了坐凯迪拉克车的名演员,可能因避暑,带着女友进山里玩耍。傍晚回来,路过此地,把车泊在街头空地上。来品尝打着“天上龙肉,天下鸡肉”的靠山镇烧鸡,在斗大字的招徕牌子下小摊前坐下。小镇人见识不少,有人认得凯迪拉克,也有人认出影星,不知谁说了一声,呼啦一下子围上来一群人。奶油小生似的影星跟那个黑天鹅似的女郎俩人,若无旁人一样,要了一只烧鸡,那女郎要得是鸡胗子。打开他们自带的健力士黑啤,谈笑风生地嘻嘻哈哈起来。小地方人到底还是少见多怪,围观的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朝里看,怎么也看不见,因为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把本来就不宽敞的马路也堵住了。警察来了,喊了几声也不管用,他们也挤进去要一睹明星芳容哩。当时,赖孩儿跟他的朋友刘折货都在。他倒是有本事挤在了前头,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个小偷,不愿挨近他。他认真地瞅了那明星,觉得他长得很一般,没有在电视上看着英俊,而且个头还不如自己哩。倒是那黑天鹅,真是漂亮,他都不敢直视,怕魂被勾走了。事后他跟刘折货议论时说道:“啥明星,很一般,那个女的真是漂亮,看着比烧鸡都引人哩。”刘折货跟他是英雄相见略同。于是,他们也学着那明星,傍晚去烧鸡摊子上喝啤酒,但还是不常吃鸡肉跟鸡胗子,囊中羞涩么。也无论如何没有什么黑天鹅作陪,而是面对着的是跟他一样的穷鬼、龌龊汉。
他嗅到了烧鸡香味儿,哈喇子就往口外溢,便伸长了脖子,回到正常模样。街灯下看清他的模样:瘦削身材,小头小脑,皮肤还算干净,不细看,看不出左脸颊一条约莫一寸长的刀疤;一身时髦而又肮脏的衣服,喇叭裤腿,裤脚边大约有二尺,随着他走的步子,裤脚像摆动的裙边,也像两条互换的扫帚,扑扑咧咧;若不看他的面目,会以为他是个毛头小伙,其实他实际年龄在三十四五上。距离烧鸡摊五六十步时,他放慢脚步,低下头,蹀躞着朝前晃荡。来到电石灯照亮的烧鸡摊位前,早有一个中年光头的摊主向他打招呼。正在吆喝“烧鸡鸡翅鸡爪子”招徕生意的光头,看见他走过来,说道:“赖孩儿兄弟,赖孩儿兄弟!”他装着没看见,等光头第三声喊出来,“赖孩儿兄弟!”他才像大梦初醒一样,猛一愣,应声道:“呃呃呃,石头哥呀,我只顾走路了,没——今儿生意咋样?不会又是供不应求吧。”被他称作“石头兄”的光头说道:“还行,这不就剩下些鸡爪子、鸡胗子啦——你干啥去了,看你失魂落魄的?不会又是去相亲,碰了一鼻灰吧?哈哈哈……”夜不观色,看不出赖孩儿脸臊红了没。他却说:“恶心兄弟不是?咱兄弟啥时间弄过那事,女人么,不算个啥……不算……”声音越来越小了。光头好像压根不听的说啥,递给他几个油乎乎的鸡爪子,说:“这话哥爱听,给,吃鸡爪。”赖孩儿手在身上抹了抹,接过鸡爪子啃了起来。他细嚼慢咽,咀嚼有声,吸吸溜溜、吧嗒吧嗒,吃得很有滋味儿。连续吃了三个鸡爪子后,光头又弯腰在摊子下边取出一个酒瓶,他看了看,递给赖孩儿,“还有二两,你拿着,走着喝吧——不要影响我的生意。”这种话,赖孩儿听了并不生气,接过酒瓶,也不道声谢字,但是并没有离位,而是瞅着摊子上的鸡爪。光头也不看他,拿麻纸包了几个就递给他,叹口气说道:“唉,前世欠下的债,也是缘分。”赖孩儿接过,也不听他说啥,也没一句谢谢,只是咧嘴笑笑,依然蹀躞着走了,神情泰然。走出几十步外,他仰头望望天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弄不清阴天、晴天,心里又开始郁闷了。
心里烦躁,步履便不如蹀躞得更快了,这下不用假装,步子就迈得很小很慢、很轻,拖着地。有人跟他打招呼,“赖孩儿,你潇、潇洒……洒……很……很么,走路还拎……着酒……瓶,跟济公……样。”他认得说话者是李木匠。看来李木匠也是灌多了猫尿,走路踉跄,说着话迎面朝他走来。他嫌喝过酒的人瞀乱,就不招惹他,快走两步绕了过去。李木匠慢腾腾转过身来,他已走出十来米远,就听木匠嘟囔道:“怂……怂式子,谝谝么,咋……就恁……吝……吝……哩、哩。”“酒鬼!”他心里骂了一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跟他同类。
他没有直接往家走,而是转悠到了河堤上。河堤上没有一个人影,顺河风很溜,他不觉得,坐在石头上,啃起了鸡爪子。鸡爪的香味儿饱不了味蕾的需要,而白酒的辛辣也只能满足它一小会儿,啃一下,抿一口,还是不解馋。其实,他脑子还在想着麻寡妇为啥半拉眼见不得他呢,左思右想,就是想不起来啥时间、在哪儿得罪的她,为啥看见他跟见仇人一样,这是母老虎。他心说:“哼!守寡……守死你……××的!”很快,他把鸡爪啃完,酒也喝光,将酒瓶使劲向河里扔去。但他没有力气,只扔出去不过三十来米远的河滩上,没有多大的响声,就知道瓶子没摔碎。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下决心要把瓶子摔碎了,非得听一声响不可。就走到一个下河的台阶跟,斜着下到河滩里。河滩里沙土松软,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忽然,觉得有个东西绊了他一下,脚趾头生疼,好像脚趾甲踢掉了一样。他蹲下查看脚的情况,还得把鞋脱了。就坐在沙土地里,脱了鞋,掏出打火机照。指甲盖没掉,但鞋子破了个口子。他就纳闷,啥破石头,这么厉害。摸到那块石头,火机一招,只见是一块跟料姜石或者炉渣形状的石头,黑乎乎的半截砖头那么大,拿着手感很重,约莫有八九斤。他想,这该不会是一块铁吧,铁好像也没有这么重,他便想起了“发财”二字,估摸着这会是啥宝贝。他忘了那瓶子,掏出烟点上,几口抽完,扔了烟把,再细细地把石头打量一番。自语道:“或许日头也照到我门上咧!把他家家的!”突然,他打了个冷战,想起了那个令他没齿难忘的耻辱来。他点着一支烟,沉浸在懵懵懂懂的回忆里:
很久以前,至少十年以前了,那时,他情窦初开。记得一清二楚,那是七八月份,天气炎热,道路边杨柳树上,蝉的聒噪声一直不歇。在镇外一个露天茅厕里拉屎,刚蹲下,就听见隔壁有女人说话声,接着是尿尿的声音。他不嫌厕所熏臭,苍蝇哄哄,而对女人很有兴趣。心里不安,就生出好奇,听到隔壁哗哗声响,就觉得很奇异。突然想看看明白,就脚踩着尿池边,爬墙头偷看。可那女人蹲在靠男厕的一边,看不着,他就得再朝上爬。没料到土墙被雨淋日晒时间长了,墙头稀松,哗啦就被他扒下一大块子。那边女人惊呼一声:“哎呀!”登时就有在厕外等候的男人跑了进来。仰脸就发现了还伏在墙头的赖孩儿,指着他就骂。赖孩儿慌得一松手就掉了下去,还好没有倒在尿池里。但他要起身时,看到一壮汉站在跟前,吓得抽身要逃,被壮汉就住了后领,像抓鸡娃一样,把他提溜到茅厕外边。他见大事不好,就要争辩。谁知从女厕里出来的男人上来就是一脚,接着又一脚,一共踢了他八脚,他已是魂飞魄散,只顾抱着头由人踢了。要不是那个壮汉劝住,非把他踢死不可。那个女人提上裤子也出来了,见流氓被男人踢得倒在地上,满嘴流血,只骂了他一句流氓,就拉着男人要走。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他倒在路边很长时间,四周并无一个人,只有树上蝉的长吟,似在嘲笑他。现在他想到那女人的声音了,平静而带点尖利,这个音符他至死不会忘记的。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种庆幸,自言自语道:“妈的,真是冤家路窄,多亏她认出我来,要是娶了她,以后日子不敢想象。”浑身释然了,郁闷跟纠结就没了,又抽一支烟,便重新打量他的宝贝起来。他想到了刘折货常说的那句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今儿是:“赖孩儿失恋,焉知非否啊!”拿起沉甸甸的宝贝,想到古董客跟他和刘折货说过狗头金的故事,就越发得意了。心说:“哼!或许老子就此发达了,就此翻身了,就此……”他有无数个“就此”,每一个都金光闪闪的。他仰脸再一次看看天空,发现有了月亮,虽然朦朦胧胧的,究竟还是亮了点么。便又哼唱起他的《驴唇马嘴》歌来。
像拿着一块金锭一样,把宝贝拿回家里,已经很晚了。进门又在灯下查看,越看越觉得像宝贝,就出门拿了一块小石头来磨。东西很硬,只磨出一点痕迹,黄亮亮的,跟黄铜很像。他很满意,拿一张报纸包了,放在床底下。然后,对着灰扑扑的四壁发了一会儿愣,又想起了相亲的事,麻寡妇辱骂他的一幕翻来覆去地在眼前闪动。自言自语骂道:“××的,你以为你是貂蝉杨贵妃,哼!还有那个疙瘩脸婆娘公鸭嗓子,还嫌你爷长得丑,还嫌……××的,没撒泡尿照照,还嫌我——老鸹落到猪身上……”然后,嘟噜一句,“刘折货怂,今儿做啥去了,也不拿些牛杂碎来喝两口,老子郁闷。”拉了散发着臭汗味的被子,蒙头大睡。
且看下节:凄风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