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温暖的冬天,天气其实是极冷的。
一、煤球炉
我上小学那会,每到冬天还是很难捱的,气温通常都在零下八九度的样子,风吹在脸上像被什么尖利的牙齿咬了一口,每年到了腊月里都要痛快地下几场大雪。所以那时候我的手上耳朵上每年都会生冻疮。
那时节取暖对于家家户户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没有暖气,也没见过电暖器,唯一的依靠,就是那只黑黢黢的煤球炉,烧水、做饭,都离不开它。为了省煤,一到了晚上,全家洗漱好,母亲再烧好几大壶明早的洗脸水备用,便会封上炉门,让炉火睡去。
早上天不明,母亲早早地起床,隔着窗户我能听见她穿着厚底的棉鞋踩在霜冻上咯吱咯吱的声音。
母亲把煤球炉拎到院子里,生炉子是个不大不小的技术活,有的人弄的满院子烟仍然不得章法,先要找些软和的柴火(比如麦秸梗或干玉米叶子)在炉膛最底下引燃,再塞入一些木条和玉米芯。
秋收之后,金黄的玉米棒子进了仓,剩下的玉米芯就在院角堆成小山,晒得没了水分,干干脆脆。它们可是农家一宝,引火、炖菜,都是极耐烧的好柴火,没有哪家会舍得随意丢弃。
一会儿烟囱口就突突地往外冒烟,接着呼呼地窜出蓝色的火苗,噼里啪啦的一阵剧烈燃烧的声响,这个时候赶紧夹一块蜂窝煤坐上去,是最容易引着。
蜂窝煤,黑黑的一堆窝在墙角,每年入冬,家家户户的炉膛里都要吞掉一大堆,经年累月,墙皮从外到内都沁得皴黑。更早一些时候,村里的人家还烧不起蜂窝煤,家中常常买来一些煤渣,湿了水和少量的黄泥拌在一起,用手捏成团,晒干了也可以生火,不过这样的煤渣虽然便宜,但不熬火,一会儿的功夫炉火就黯淡下去了。
生好火,坐上锅,熬一大锅浓稠的红薯稀饭,咕嘟咕嘟地沸腾着。这个时候我正好从学校早读下课,迎着寒风从乡村小学跑着回家,推开家门,饭正香,炉膛正热。
二、暖脚瓶
到了晚上,院子里的寒风在打着旋,卷起干碎的雪花,窗户上的塑料油纸被吹的呼啦呼啦的声响。堂屋门口挂着麦草编的厚帘子,被风扬起来又落下去,一阵一阵沉闷地拍打在屋门上。
炉膛里的火把满屋子映得通红。
屋内,父亲一边游闲地抽着烟一边洗脚,我脱了棉鞋就着煤球炉子的余火烤着鞋垫,母亲放下手里的活计便催着我们去睡觉。
床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褥子,盖着两层棉被,到了床上,脱了衣服,被窝里还是冰窖一样。腿脚窸窸窣窣地蜷缩在被窝里,这时,母亲拿来一个大的玻璃瓶——通常是乡村医院里打完点滴的玻璃瓶(也有用吃完的罐头瓶),平常烫洗干净备用。洗净将滚沸的水小心地灌进去,塞紧皮塞子,又找来一件穿旧了的软和棉布衫,仔细地将瓶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撩开被子一角,准确地塞进我们的脚头。
起初,脚还不敢直接碰触那热源,只是远远地感受着那一团扎实的、不断辐射开来的温暖,慢慢地,冰凉的被窝就像一片被暖流灌溉的土地,一寸寸地暖和过来,从脚底,到小腿,再蔓延至全身。那只暖脚瓶,就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小火炉,忠实地散发着它的所有热量,驱散长夜的寒冷。
枕着窗外依稀的风声,整个身体都松弛下来,沉入一个无比安稳的、暖意盎然的梦乡。
三、烤红薯
冬天的日子里,还有一种温暖,是沿着嗅觉一路抵达心里的,那便是烤红薯的香气。
通常是在傍晚时分,炉火正闲了下来,母亲便会挑几块大小适中、身形匀称的红薯,仔细地埋进炉膛底部尚有余热的灰烬里。那灰烬白天承载了熊熊烈火,此刻收敛了锋芒,只留下绵长而持久的暖意,正好慢慢地、耐心地煨烤。
起初并无什么动静,我们该写作业写作业,该收拾碗筷收拾碗筷。但过不了多久,一丝极细微的甜香,就像一只怯生生的小手,开始从炉盖的缝隙里悄悄探出来,若有若无地勾着人的鼻子。渐渐地,那香气变得大胆起来,越来越浓,越来越醇,是那种扎实的、带着焦糖气息的、属于土地和阳光的甘甜味,它充盈着整个屋子,甚至霸道地挤出门缝,向寒冷的院子里飘去。
我和妹妹便再也坐不住了,时不时就要蹭到炉子边,吸着鼻子问:“妈,熟了吗?熟了吗?”
母亲总是笑:“急什么,火候不到,芯子硬着呢,再等等。”
这等待的过程,甜蜜又煎熬。那香气仿佛有了重量,暖融融地笼罩着人,让冬夜变得格外宁静和充满期待。终于,母亲用火钳小心地将那几个黑乎乎、其貌不扬的小东西从灰烬里拨拉出来。它们外表甚至有点炭化,显得笨头笨脑。
稍晾一会儿,迫不及待地拾起一个,烫得在两只手里倒来倒去,嘴里嘶嘶地吹着气。也顾不得烫,轻轻掰开那焦脆的外皮,刹那间,一股更浓郁的热气奔腾而出,露出里面金黄灿烂、甚至泛着蜜一样油光的瓤肉。
赶紧咬上一口,软糯滚烫,极致的香甜瞬间在口腔里蔓延开,一路暖到胃里,最后连手心都被焐得热热的。一家人围坐在炉边,分享着这冬日里独有的美味,嘴里吃着,手里捧着,身上暖着,说说笑笑。
屋外或许正是北风呼啸,雪花无声飘落,但屋内,只有红薯的香和一家人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