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发

1987年的冬天,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努力着睁开了肿胀的眼睛。忽然觉得脑袋一阵清冷,我打了个冷战,伸手往头上一摸。大惊,原本温顺有型的长发怎么变成了粗硬杂乱的头发茬儿了?

我忽的一下,从被窝坐了起来。

想起来了。昨天傍晚,因为头发留的太长,盛怒下的我妈,打了我。我也破天荒的第一次伸出胳膊,抽泣着进行了“自卫遮挡”。但用我妈的话说是“你居然敢还手了!”。而且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我竟然摔门冲出了家,时髦的“离家出走”了。当然,我不过是泪奔到隔壁大学的足球场上,踢了一傍晚的足球。踢着踢着,什么都忘了。一直到天黑透,伙伴们都散尽,才想起来我可是“离家出走”的人,这可该上哪儿去啊?耷拉着脑袋围着球场溜达了好几圈,天越来越黑,我又能去哪儿呢?

回家吧!像个变了节的革命者,我终于羞愧地耷拉着脑袋敲开了家门。看见我,我妈只瞪了我一眼,怒斥了声“胆子越来越大了,有本事你就别回家!”就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颜面顿失,羞愧难当,我爸责备道:“都几点了,赶紧洗洗睡觉吧,明天还上学呢。”我也累极了,匆匆洗了就回屋睡了。

难道,难道是我妈趁我熟睡的时候剪了我的头发?

现在想想,是够令我爸妈上火的了。还有一年多就高考了,是最该提速冲刺的时候,我却像中了魔障似的很在意自己的外型,尤其是着迷于头发与模样儿。大院里有个大我三岁的孩子王,我那时对他崇拜极了。一头栗子色的长发,盖着耳朵,中分,腰板永远挺得直直的,整洁利索,很帅。孩子王心灵手巧,会弹吉他,会画画,还会改衣服,没他玩不转的。尤其擅长剪头发。闷在家里,他执着的高考了三年。他们家孩子多,父母管他也不是太严,于是,那段时间,整个大院的孩子都经常偷偷钻到他们家去玩,聊打架,聊英雄,聊明星,聊各种我们都感兴趣的事儿,没一件是和学习有关的,开心极了。自然,我的头发也就是他一手设计包办的。

大了,各奔前程无音信,后来传说我大哥少年江湖,沧桑历尽。很多年后,我已经体臃发稀,面若银盆了。我们偶遇,相约惺惺落座,他依然衣着得体,随意中看得出搭配的心思,缀饮着红酒,手里摩挲着考究的烟斗,长发也已经变成了干练的寸头,唯一不变的还是直挺着的的腰板。

谈话很愉快,年少时的朋友就这样,即使多年不见,很快就可以相濡以沫。我们都没有触及他的那段风雨。他跟我说他现在爱西藏,玩红木,做家具厂。我信,我信他喜欢的事情一定会做的很好。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聊着那段长发飘飘的年代,聊着那些少年,说到开心处,我们眼睛中都会闪露出了多年不在的清澈,相视会然。

我妈管我严,在她所能忍受的极限下,我尽量长而有型的留着我的长发。那时我总偷偷用我妈的资生堂“香波、润丝”洗头发,稍加梳理,便蓬松、顺溜。骑着车子迎着风,阳光洒在分缝上有着好看的光晕。觉得自己像刘德华,像郭富城,像只开了屏的孔雀,心里美极了,世界也美好极了。

学校同窗好友里,也有和我一样痴迷发型的,家里条件好,还有去发廊剪吹头的。那时候的发廊,里面亮晃晃,永远香喷喷的,比现在的五星级酒店还五星,我是一次都没进去过。里面坐着来自广东的各种阿姓的主理,骄傲的像大师。修剪,洗干,吹了头,抹了摩斯出来的,头发僵硬有型,骄傲的昂着脑袋转悠一天,估计晚上都舍不得睡觉。

我有个很铁的同学,高高帅帅,留着那时流行的“老广头”,头发永远吹的高高蓬松的。口袋里居然还揣着把梳子,抽空背地里就掏出来对着自己脑袋狠狠来几下。他还有个习惯,双手插在肥肥的军裤兜里不停地哆嗦着腿,努力地撑出下巴噘着下嘴唇,对着偶尔耷拉在额头的刘海,朝上拼命地“噗嗤,噗嗤”拼命朝上吹。还好,他的嘴巴并没有因为模仿吹风机而变成“地包天”。

心思都用在头发上了,成绩一路下滑,我妈恨透了我的头发,看见我捣鼓它就气不打一处来。终于,昨天因为一张糟糕的摸底试卷,我妈彻底爆发了,我们俩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我哽咽的逆反着。她打了我,最后丢了句:“看我哪天非剪了你的头发不可!”趁我熟睡,她真这么做了,我太累了,竟丝毫没有察觉。

我噌的翻身下床冲到厨房水池的镜子前,顿时觉得我的世界都轰然倒塌了,镜子中的那颗脑袋就像了一支快用秃了的乱糟糟的鸡毛掸子。我委屈极了,愤怒的喊了声,“你们太过分了!”眼泪就控制不住的奔流了出来。我妈自顾着给我热腾腾的馒头里塞着鸡蛋,没理会我,我爸往我裤兜里塞了两块钱说,“晚点去学校,早上先去大院里的理发店把头发推整齐了。”我气急败坏的穿上了衣服,裹上那件棉军大衣,脸都没洗头也不回的拎上书包冲了出去。

冬日的清晨,寒气逼人,街上路人稀少,行色匆匆,我感觉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嘲笑着我。我用力的蹬着车子往学校的方向飞奔着,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古老的城墙下我刹住了车子,伸腿撑在路旁,我紧了紧绑在高耸的大衣领子外面的围巾,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散落在脖子里的头发渣,扎的人难受。我去哪儿呢?这个样子我还怎么去学校?我还怎么高昂着脑袋的穿过操场?我还怎么潇洒的经过隔壁班那个女孩的窗口?”我的小伙伴们”看到我这副摸样可真的是“会都惊呆”,然后放声的笑呆!

说什么也不能去学校,我想起了小Y,他家住在离学校不远的马坊门,去找他吧。抹了把脸,我拿定了主意。穿过朱雀门,径直骑到了他家楼下。时间还早,我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远远地支起车子焦急的等着小Y,不一会儿,他晃晃悠悠的背着军挎书包出来了。小Y个儿不高,精干,很风趣,也很有人缘,是我最要好的伙伴儿了。

“小Y”,经过我的时候,我叫住了他。他是真的惊呆了,先怔怔的张着嘴,好一会儿,又呲牙咧嘴的坏笑了起来,“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小Y的小眼睛总是亮晶晶的,一口乱七八糟的四环素牙,笑起来像朵开过头了的花。他好勇斗狠,是一般人眼里的“坏”孩子,我们俩到是情趣相投,无话不谈。我红着脸向他控诉了我妈的“暴行”。他更是前仰后合,“你笑个屁!”我愤愤的骂道。“那你说怎么办?”“反正我今天是不想去学校了。”“今儿我陪你,你说去哪儿咱就去那儿!”小Y收起了笑容,抬起脚掸掸塑料板儿鞋白布边上的灰仗义地说道。

从西大街理发店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我的脑袋已经被一个老师傅熟练地推成了一个标准的小平头,长发飘飘的文艺少年瞬间成了村里的嘎小子。冬日的太阳暖洋洋的照在我的身上,我的愤怒也随着阳光慢慢的变成了无奈和沮丧。我骑着车子带着小Y在街上游荡着,光光的头被夹在高耸的军大衣领子之间,冷飕飕的。无意间,我发觉投在地上的我的影子变得那么陌生古怪,我刹住了车子指着地上的影子说“你瞅瞅,这像个什么玩意儿!”小Y从后面扯着脖子一脸坏笑,“像头驴!”滚!”

中午,我请小Y吃羊肉泡馍,他一只手捏着半截糖蒜,一只手拿着张餐巾纸心疼的搽拭着溅在他米白色四个兜的高尔夫呢外套上的油点儿,嘴里嘟囔着“这样也好,省的你一天为了个破头势,吃饭都仰着脑袋!”我一声都没吭,埋着头满头大汗的继续往嘴里拨拉着热腾腾的泡馍。

吃完饭,我们俩逛荡到光明电影院,凑钱看了场张国荣的《鼓手》。揉着眼睛热血沸腾的从剧场出来,我们又钻进了烟雾缭绕的台球厅,叮叮咣咣的戳了一个下午,我完成了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旷课。

晚上回到家里,我没跟我爸妈说话,饭都没吃,就径直回自己房间关灯睡了。我爸妈也破天荒的沉默,更没有如往常一样逼迫我自习。

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我想,快些长大吧,快些离开他们吧,为了我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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