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最后一天,恰是周日,做完家务,在上午满床的阳光中,第二次读完了张爱玲的《半生缘》。凝神窗外,枝头秋叶轻飘飘地挂在梢上,等着随风而逝。
第一次读张爱玲的《倾城之恋》是刚上师范读书时,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年龄; 读《红玫瑰与白玫瑰》是在小南中工作时候,大概二十二三岁;首次读《半生缘》是调来四中不久,正是二十五六岁——都是年轻的时候。十年前认识了一位文友,友人正是我如今的年龄,酷爱张爱玲。停留在年轻时候对张爱玲作品内容琐碎平淡印象的我心中不甚理解,然而也知道凡是热爱文学的人没有人会否认她是天才。于是我又读张爱玲本人的悲凉身世、卑微爱情和悲苦余生,但始终不肯去重读她那从骨子里透着悲凉冷峻的小说作品。上周,一个阴冷的深秋下午,我收拾书桌和百无聊赖的心情,瞥见学生留我桌上的《半生缘》,于是埋头读了进去。今天读完,我不得不承认,有些太早的相遇,注定了遗憾,因为年轻不懂而错失了多少人生珍贵的际遇啊。“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好在,书籍不似错过的故人,它永远原地等候你与它重新相逢。
刚翻开《半生缘》,我只记起主人公顾曼桢和沈世钧的名字,以及他们多年后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擦肩而过的情节,记得当时读到此处痛哭失声,泪水湿透了半个枕头,觉得人世最可悲的就是人海里擦肩的离散。作品偏写俩人置身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我觉得这是上帝的视角,暗示红尘之外有只大手,在冥冥中拨弄人世离合,浑然不知的人们就如可怜的蝼蚁,碌碌着挣不脱自己的悲苦命运。今天读到此处,我仍然禁不住泪如泉涌。越到后面越觉得小说写得精彩透彻,张爱玲看似冷冷的淡淡的碎碎的讲述,就像微风拂过的冰凉海面,可是海面下却是汹涌的深邃的感喟,随时都能掀起情感的风暴和狂潮,就看不同阅历和年龄以及释怀程度的读者怎样去消化或释放了。
在曼帧被囚的高潮之前,也就是小说的前半部分,我觉得主人公人物形象塑造一般。而且市井生活也写得颇为琐屑——读到后半部分去想,这或许就是“此情可追忆的惘然”吧。但曼璐和顾太太给人印象颇深。我甚至认为曼璐是最不幸最可怜的。她由一个为养家而牺牲于风尘的担当者形象转变为向亲妹妹下毒手的罪恶扭曲变态的形象,这一过程,写尽人世薄凉和人性的不可测,曼璐没有青春,没有前途,没有尊严,没有爱情,对于这些也许从她决定做出牺牲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压不倒她,最可怜的是,她为养家而被世人唾弃,然而连她的母亲——自私虚伪迂腐糊涂势利浅薄的顾太太也没有真正的关心和怜惜她,并且在初恋男友豫谨心中他们曾经的美好过去也被无情抹去,这使她真正堕入人性的黑暗中,她丧失了最后一点坚持人性的力气和希望,所以她才会妒忌妹妹的美好,把她拖入泥潭去毁灭掉。不仅是渣男丈夫祝鸿才对她弃如敝履,连母亲在内的全世界都把她遗弃,最可悲的是,当她决定迫害妹妹的时候,她已经遗弃自己的灵魂了。
如果评全书最不幸和可怜的人物,曼璐算不算我不确定,但曼帧绝不是唯一。翠芝是个不讨喜的女子,小说着墨不多,可是富家小姐那种沉郁孤独隐晦多变任性的个性和情感却刻画得十分生动。她也抗争过命运,勇敢地向一鹏悔婚,写信给她心仪的叔惠,然而叔惠并没有娶她的打算。她即使再次悔婚不嫁给世钧,又能如何安放她心底唯一的那点明媚光艳呢?没有一个人真正爱她,温吞的世钧搂着她时岔开的那句“有煤气”的逃避,就是婚姻对一个渴望爱情的生命的活埋; 而叔惠的暧昧最终止于道德,翠芝只得到了他的一句话“因为你,害我一直在(婚姻里)恶性循环”,这一句话是她得到的全部,是凄凉的胜利和满足。堕落的曼璐失去了生命,不幸的曼帧失去了美好人生,而无奈的翠芝失去了对爱情的希望。一样的凄凉。
从某个角度看,曼帧的遭遇固然充满磨难,然而她拥有过在那个社会难得的独立人格、美好纯真的青春和爱情,她是书中几个可怜女子中最幸运的。或者说是张爱玲带着偏爱的人物塑造。曼帧为了孩子嫁给玷污她的姐夫,可她只妥协给母性的本能,并没有妥协并依附于那个混蛋,也没有丧失她刚烈高洁的个性。并且她最终勇敢地决然地走出错误泥潭。曼帧嫁给强暴她的祝鸿才这个情节确实是不幸中的更大悲哀,让人惊愕,读到此处我一开始很难接受这个矛盾冲突,然而想想,也是合情理的,再想想,其实世上有多少人的人生不是这样?只不过强暴自己的不是某个人,而是命运和生活,为了某种必须活下去的责任而逃避清醒的痛感,就不得不委身于强暴者,甚至告诉自己要去享受它。
错误的婚姻结合,有多可悲? 曼帧三口吃鱼的冷寂压抑,世钧夫妇关于钥匙的啰嗦麻烦; 曼帧变得呆笨憔悴,世钧在妻子和旁人眼里庸碌无能……某种程度上说,人生之路也是由婚姻暗中决定和悄然塑造的。比之曼帧突遭强暴,世钧在错误婚姻里受到的可能连自己也不察的薄凉和缓慢沉沦,这种人生的不幸,虽不是触目惊心,却也是令人不胜唏嘘。它的悲剧色彩一点不比曼帧遇到变故更淡。所以读到世钧忽然翻出曼帧过去写给他的充满无限柔情和深情的信时,我又禁不住泪雨滂沱。
张爱玲笔下的人情凉薄,特别是亲情之淡薄冷酷,可能跟她的身世有关。人物的可怜和可悲,与旧的社会环境也不无关系。但是,这个小说里所包含的人生三大悲: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却带给人超越时空的共鸣,具有永恒的意义。我理解的半生缘,即是颠沛流离中的难忘牵挂,再度重逢的物是人非,不能修正和回归的错位,无法圆满的人生里的遗憾。书中最后简介,小说曾经名为《惘然记》,很有点《石头记》改名《红楼梦》的感觉,不禁想起李商隐的《锦瑟》诗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想起周末曼帧和世钧在阁楼上听到的拖长声的“豆腐——干”的叫卖声音,那悠长而落寞的声音仿佛穿透纸页穿透岁月而来,恰巧耳机里随机播放歌曲《一生所爱》,卢冠廷宛转而苍凉的声音响起,我不禁惘然若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