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学开始,就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叫白昼,白天的那个白昼。
白昼家庭条件算不上班里顶尖,样貌也不是最出众的,但她总是人气最高的女孩。换句话说,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而她总是有着数不清的朋友,生日总能收到堆成小山的礼物。
她的朋友们,觉得她的名字当中的“白”,十分有吸引力,于是就喊她:“小白。”
谈起名字,与白昼性格和人气截然相反的我,曾经因为名字而被大众关注。
“夜蝉?”他们问,“你是夜蝉吗?”
我如实回答:“是的,我是夜蝉。”
接着就会露出失望的神情,用平淡的语气说着:“啊,你就是夜蝉啊。”
啊,我就是夜蝉呀。
我曾经因为名字和本人之间的落差自卑过一段时间,那都是小学的事情了。那时候的女孩子们都很喜欢看起来有一些华丽的名字,但是到了这个年纪,高中生的年纪,就会觉得“夜蝉”太过于做作,不适合作为名字,尤其是作为我的名字。
其实我很喜欢白昼的名字。
然而作为从小学起,一直就同班的同学,说实话我没有真正跟白昼聊过天。白昼一直以来都是班里的优等生,虽然经常请假,但是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老实说,在原来我一直认为,白昼跟我不会有什么过多的交集,也是到了高中,回家要坐地铁,才知道白昼家离我家也很近。
我记得有次放学,正好和白昼上了同一个车厢。我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她,我本以为她没见到我,但是她转过头,冲我笑了笑。
我先是愣了一下,等我回神,她已经转过头,看着玻璃窗外面划过的电子广告了。最后我们是在同一站下了车。
我住的地方有点儿偏,在家的附近有座小山,半山腰上建了个公园。那里基本都是一些小孩,或是晨练的老年人。我小学和初中是在家附近上的学,小学时,我被家长要求学习天文相关的知识,参加了学校组织的观星活动。
那是夏天的晚上,地点在半山腰的公园。爬上树的蝉时而鸣叫着,又时而休息。夜幕盖上天空,接着不计其数的光点在天空中浮现。
如果仅是在夏日的夜晚,坐在公园平台上的长椅上,望着一闪一闪的星星,伴着晚风听着蝉鸣,其实还是很愉快的事情。
所以到了初中,我延续了小学的习惯,周末的晚上回到公园里看夜空。直到初三升学,才不得不放弃这个习惯。
高中开学的第一个月,我仅是去看过一次夜空,但那时夏天已经逝去,不过我依然不觉得遗憾。原来的时候,即使是冬天我也能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我想,如果能坐在那里,向东望去,见到太阳从连绵起伏的山的轮廓背后,探出头来,向世间献上晨光。
要是能如此,迎来白昼就好了。
-
久违的寒假到来,山间下了雪。
暮色逐渐降临,住在附近的孩子们都穿上羽绒服,戴着帽子和手套,结伴来公园游玩。
我将长椅上的积雪扫下去,垫上棉坐垫,注视着这群充满活力的小生命们。他们俯身,用手将地上的雪团成一个厚实的小雪团,砸到同伴的身上。
看着他们的我不禁笑了起来,开始回忆起幼时的时光:在小学的操场上,那时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我们,也是像这样互相追逐着……和现在一样,我也是在一旁看着。而我记得那时,似乎……
似乎有谁,没有参与到同学们的活动当中,而是在一旁看着我。
就在我回忆着过去,试图从其中找出点什么值得高兴的时候,突然衣角就被人扯了扯。我回神,看见了一个小女孩,一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上,正抬头望着我。
“啊!大姐姐!”她说。
我摸了摸她的肩膀,尽量用温柔的声音问她:“嗯,怎么啦,小妹妹?”
她笑着歪着头望着我,说:“你有没有见到我朋友呀?”
“诶?朋友?”我抬头看了看四周,“是在那边打雪仗的那群孩子吗?”
小女孩摇了摇头,随即我感觉很苦恼,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起身和她一起去找她的朋友的时候,突然有人出声,似乎是在喊着女孩:“小茗?”
我觉得那声音很耳熟,就寻着声源,抬头望去。对方也看见了我,用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声调喊出我的名字:
“夜蝉?”
我点了点头,用肯定的语气喊了对方的名字:“白昼。”
记忆里,那的确是她第一次喊出我的名字,以前的时候,就算是在学校也从来没有听她喊过我。
白昼笑了笑,蹲下,轻轻地抱住女孩的肩膀,然后抬头看着我,说:“她是茗,我表妹,刚上四年级。”
茗也抬头,看了看我,露出童真的笑容,自我介绍:“嘻嘻,夜蝉姐姐好呀,其实我并没有来找朋友!我来找你的!”
“找、找我……?”她的话太让人匪夷所思。
“是呀,”茗点了点头,“因为白白在老远就说,‘坐在长椅上的人好眼熟’,所以我就来帮她确认啦。”
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尴尬地笑了两下。白昼似乎也感觉到了飘在空气中的尴尬,就起身拉着茗的手,对她说:“小茗不是要堆雪人吗?要我陪你一起堆吗?”
“不用!”茗撒开白昼的手,“我自己去!白白的话,一会儿可要帮我的雪宝宝拍照呀。”
“肯定的。”说着她笑着目送茗到一边去堆雪人。
我起身,指着放在长椅上的坐垫,问白昼:“要坐坐吗?”
她摇摇头:“不用了。”
“还是坐一下吧。”
“那么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她坐下了,接着补充,“所以,夜蝉经常来这里,呃,坐着?”
我点了点头:“基本都是傍晚。”
“这样。我的话,也经常来这里,基本都是午后。居然就隔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有点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吧,”我耸肩,“只是差点遇上不熟悉的同学吧……”
“啊,还是有些不同。”她说,“实际上我从初中就知道夜蝉也住在这一带啦,虽然并没有确确实实地在这附近跟你打过招呼。”
“啊?原来这样吗?”我有些意外,因为如果不是之前那次做地铁遇见了白昼,我真的不会知道白昼也住在这附近。
接着我就和她用琐碎的话题填满了空闲时间,直到茗堆完了她的“雪宝宝”,让白昼去拍照。
“那么再见啦,蝉蝉!”
她们和我说完再见后就回去了,而我只身一人,坐到了夜色覆盖天空,天上的星星在薄雾之下眨着眼,若隐若现地在夜空中跳着舞。
于是我也就起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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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我半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上的晚会。虽然一年比一年无聊,但看晚会却总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活动。
“阿蝉,吃点水果吧,奶奶送给你的。”母亲说,“——你手机亮了哦。”
听见母亲的提醒,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社交软件的提示占据了信息栏的第一行,上面写着:去看日出吗?来自联系人,白昼。
自从那天我们第一次在公园相遇,偶尔地,她会在晚上和我一起来平台看夜空,茗有时也会和她一起。也是那天晚上,我的社交账号第一次收到了她的好友申请。
“唔……是同学,女孩,她约我出去玩。”我说。
“哦,啊,无所谓,你去吧,要去她家过夜?别给人添麻烦啊。”母亲回答,她一向如此,对于我的去向不太在意,无论何时,只要能平安回家就是唯一的要求。
我一边回复着白昼,一边跟母亲说:“不知道呢,那我就出去了?”
换好衣服之后,又在刚烤完南瓜派的父亲的建议下拿上了一些零食,我才出门。
我登上楼梯,来到了公园的平台。在那里,立在栏杆旁边的路灯下,白昼趴在栏杆上,望着山间。我上前,出声喊道:“白昼!”
她听见我的声音,回过头,冲我挥了挥手。灯光下,穿着棕色大衣的白昼笑着,迎着冬风,整理了一下绀色的围巾。我走到她身边,用同样的姿势,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就在很久之后,我们提到了茗,我说:“茗那孩子啊,跟白昼很像呢。”
“咦?怎么看出来的呢。”
“你看啊,她真的有很多朋友啊,就在这短短的几天居然就能跟这附近的小孩玩熟了,这也太强了点吧。白昼你也是这样的。”
“诶,我觉得吧,夜蝉也有很多朋友啊。”白昼托着腮,看着我。
“比不上你,”我苦笑着说,“说到朋友,原来也就这么三两个吧。”
“那么,我也算是你的朋友?”
“嗯,算是吧。”
“那就是了。”
然后接着就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在那之后先开口的是白昼:“小茗……嗯,她的朋友说,如果在这里对着那边,那边空旷旷的山谷大喊三声自己的愿望的话,愿望就会实现……”
“哈哈,真是小孩子的天真流言啊,还挺可爱的呢。”
“大家都有可爱的时候呀。”
“如果,我说如果,愿望真的能被实现的话,白昼会许什么愿呢?”
她转过头,看着我:“如果只能许一个的话,我希望,所有人,你是,小茗是,我也是,都能在仅有的生命内健康地活下去。”
又是一段沉默,而这次打破沉默的人,是我:“白昼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喜欢的……”
“嗯……比如说我,我以前,怎么说,以前我挺喜欢星星的来着。现在,现在我喜欢白昼——不是,是白天的‘白昼’,这个意思。”
就在我毫无逻辑的辩解之后,白昼笑了起来,她转头望着我:“可是我啊,跟夜蝉还不太一样呢。我更喜欢黑夜……”
“这样……明明你叫白昼。”
“是呀,明明叫做‘白昼’的我,却如此地喜爱黑夜。”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们接着在一段又一段的沉默之中找着不同的话题。
这一晚的几个小时里,我们就好像,将自己勉强走过的以前,全部都倾倒出来,让它们自由地、无所谓地,融化在这夜色下。
就在我们能望见天边,夜色渐淡,从轮廓开始的山峦,逐渐地被镀上一层光。我突然想起什么,就对身边的白昼说到:“我啊,其实一直想来这里看日出,我很喜欢白昼降临的感觉。”
我听见她“嗯”了一声,随后她开口:“我其实还喜欢夏天,也喜欢知了叫的声音——”
她转头,望向我,在逐渐升起的太阳的日光下,原本挂在白昼身上的灯光显得微不足道,而在淡淡的日光下,她正平静地笑着,带着笑意的目光中,似乎蕴藏着更多难以言表的情绪。
“我也喜欢夜蝉。”风吹乱她的头发,吹起她的围巾,“——就是站在我面前的,夜蝉。”
-
时间其实总是悄无声息地溜走,我抓不住它,甚至无法触碰到它的轨迹。
高中结束的夏天,似乎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快很多。而那个夏天,似乎也很快就要结束。
我从睡梦中惊醒,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
大约在凌晨四点。外面的天空,黑夜还残留在空中。我轻轻地爬起来,却正好撞上起床喝水的母亲。
“阿蝉醒了?”她问我,“是明天要去报道,太激动睡不着?”
“嗯,是。”我搪塞过去,打开家门走了出去。
像往常那样,我来到了公园的平台。今天这个时间,这里却没有人在。或许是天意?难说呢。
我记得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我身边还有一个女孩。我们曾在开学前,不约而同地在半夜醒来,出来散心。
“开学高三了啊,真的是,有点紧张。”我说。
“嗯,嗯……”她很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望着一片翠绿的山间,望着布满星辰的夜空。
“怎么了?”
我很担心她的情况,以往的她并不是这幅模样。她没有回答,我也没有追问。只是等到蝉鸣响起,撕裂寂静的夜空,她才转过头,带着苦涩的笑容,平静地望着我。
“你听,知了又在叫着。”她说。
“是啊,真吵,但是也……真好啊。”
“这样的日子……”说着她抬起头,“还能不能再见到呢?”
“一定可以的。”
我扭过头望着她,就在路灯的光照下,我清楚地看见她哭了。
“我好想健康地活到下一个夏天。”
她吸了一口气,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方,似乎在安静地听着蝉鸣。我握住她搭在栏杆上的手,她低头笑了笑。就在这时,从天的那边,逐渐泛起光芒,将山的轮廓融化于天边,将云的形状描绘在空中。
天亮了,我们又迎来了新的早晨,新的……
“白昼,”我对她说,“等你活下来了,我们就……”
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不要许诺。”
不要许诺。
这四个字,时至今日依然回旋在我的脑海中,无法忘却,也不能忘却。
夏风拂过,我记得几个月前,世界还不是这幅破破烂烂的模样。
那是春日刚至,在第一场春雨过后,新生的枝叶上沾满了水滴。我请了假,下午就从学校跑了出去。柏油路上的积水,就在我的足下飞溅,打湿了裤脚。
我一路跑到了医院,就在门口,我见到了茗。她在四处张望,一看见我,就跑上前拉着我。
我们乘电梯,上了住院部的四楼。
推开413病房的门,躺在窗边的病床上的女孩,没有看向门口,而是望着窗外。
“白昼!”茗跑上前,“白昼……夜蝉来了。”
她转过头,用惊讶的目光望着我,嘴唇颤抖着,最后发出声音:“夜……夜蝉……?”
我走过去,茗搬了把椅子,让我坐下。
白昼勉强地笑了笑,如今的她不如从前,失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力。
“夜蝉……”茗拉了拉我的衣角,“你快跟白昼说说话,说说话好不好。”
我点了点头,吸了一口气,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能哭了。
白昼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地在我耳边低语:“别哭啦,没事的……小茗都没有哭哦……笑一下啊,夜蝉。”
只是我怎么也无法做到,就连停止哭泣这点事,突然变得比一切都要困难。
明明现在是春天啊,明明世界,明明我们此刻,都应该拥抱新生,从冬日的寒冷中脱身,变得向往明天,在春日的温度里,一起笑着。明明应该是这样才对啊。
“白昼,活下去啊……”
结果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一时间,蝉鸣静止,留下一片寂静。
要说的话,人终归会逝去,但是为什么就在将死之时,人又会感到悲伤?我想,我并不为死亡感到悲伤,而是离别。
“白昼……”
我轻轻地说着。
“白昼。”
我哭着说出来。
“白昼……!”
我向山间喊道。
就在这时,我看见天空的夜色褪去,我看见从山的那边,太阳升起。夜晚就这么结束了。
白昼也又一次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