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尔重卡车队一共有31辆,包含我们四人原来搭乘的那辆还没来得及上渡船过河的,刚好留在这边15辆,在水中被货船撞翻的有两辆,这样一看,先前已经渡河到达对岸的只有14辆车14个司机而已,这点儿微薄的战力顷刻间就被那密林中窜出的队伍强大的火力压制住,被迫缩身躲在车后,头都抬不起来。
已经爬上货船和沙洲上的战士们虽然也极力向着对岸射击,试图给车队后的战友们提供些许支援,给他们营造出哪怕一丝逃脱包围圈的机会,怎奈他们所处的落脚位置都过于狭窄,很难找寻最佳阻击角度;对岸那支队伍也是训练有素,事先早就算好了地形,行走突进间无不刻意寻了可以避开来自江中枪弹打击范围的来走。
整个战斗过程,持续了不到10分钟就已经彻底结束了,14辆卡车全部被劫走,那些车辆原有的司机自不必说,尽数死在敌人枪下。
战斗刚刚打响时,我们这些还在岸上的自然是鞭长莫及,无法进行有效的战力帮扶,只能干瞪着眼全都依仗沙洲和大船上的那几个人,但他们原本只是渡河上船查探情况而已,完全没有防备还要打什么上了规模的遭遇战,几排枪放过之后,弹药已经奇缺,只剩下几个当官儿还能掏出手枪放出几声零星的响儿来罢了,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我看见二土匪矮着身子从货船锚链上滑了下来,猫腰穿过驳船残骸跟万金油趴在了一起,两人面色严肃的嘀嘀咕咕,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对岸的敌人已经押了卡车大批撤走,但这些猖狂又顽劣已极的人撤离的并不匆忙,还留下几个人在这里不停的逗弄和嘲讽我们这些被劫的衰鬼。他们见沙洲那边已经快要放不出枪弹,便大摇大摆地在岸边站直了身形,肆无忌惮的来回晃荡,隔一会儿打上一梭子,看着那些被打压的连头都无法抬起的士兵无耻地大笑。
沙洲一方已经再无弹药可发,面对那仅区区三人的压制和玩弄,却只能剩下叫骂的本领,丝毫奈何不了他们。
我身边的这群人,除了打出一些完全没有准头儿的流弹到对岸的岸边、雪坡、灌木覆盖的沟渠中以外,也只有干着急的份儿,一个个恼火的几近疯狂。我和霍老拐除了恼怒,还怀揣着对二土匪和万金油的担心,怕他们继续待在那里会出事。
带金花领章的大鼻子军官咬牙切齿,嗓子都因为喊叫怒骂太多沙哑得不成样子,甚至最后竟在地上摸起石块往水中狠狠丢去,仿佛那砸碎几块浮冰的石头是砸在了敌人的鼻梁上。
“让我来!”霍老拐面容扭曲的对着曾经撕斗夺枪的那个兵说,这次对方除了把手中的枪乖乖递给他,没有再做片刻地犹豫和纠结。
霍老拐接过半自动步枪,四下看了看,最后选了我们刚才乘坐的那辆卡车爬了上去,那车就停在渡口码头边儿上。只三两步他就窜上了车顶,行走间完全看不出平时脚步拖曳的姿态。
他紧了紧大衣,平趴在卡车顶棚上调整着呼吸,用半支断手托着枪头,一只眼睛紧贴了准星,瞄准。
太远!目标用裸眼几乎难以看清,霍老拐皱了皱眉头,扭头冲着我喊:“望远镜递给我!”
我高举望远镜伸手递给他之后,索性也一并翻上了车顶,趴卧到他身旁。
霍老拐只有独眼,单手,抓握观看双筒望远镜都非常不便,他只能选择把握枪的手先放下,再看看镜筒,然后再重新抓起枪瞄准。我在旁边看着觉得别扭,也替他着急,便想伸手帮忙,帮他拿着,可还没等我伸手过去,霍老拐就手握一侧镜筒奋力在车顶上一摔,把那双筒改成了单筒!随后又径自去观望,再瞄准去了。
如此再反复了几次,我听见他猛地憋住了一口气,贴着准星儿的眼睛微眯,“呯——”终于打出了第一枪!
金黄的子弹带着打旋儿的青烟挣脱了膛线的束缚,被冬日的阳光映出了一整条闪光,直奔对岸最靠近水边的一个劫匪激射而去。
岸边那个欠揍叫嚣的亡命徒,当时正裂开嘴嬉皮笑脸地一边叫骂,一边解开裤带,对着沙洲上那群暴跳如雷的人们撒尿,霍老拐这一枪紧贴着他那丑恶的脸颊擦了过去,带走了他半只耳朵,撒了一半儿的尿当即惊得断了流,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便连滚带爬地翻回身后的雪沟子里去了。
“干得漂亮!老爹!刚才你应该打那狗日的小鸡鸡!”我兴奋地快要跳起来,这一枪打得太他妈解气了!
“我瞄的就是那儿……”霍老拐沉沉的说,顺带白了我一眼。
“молодец!Василий!Василий!”我们身边的守军都见识了这超远距离的一记狙击,同时爆发出高亢的欢呼。我能听出他们连连叫喊的发音中应该有一个是“瓦西里”,大概是夸赞霍老拐的枪法像苏联二战最出名的狙击手——瓦西里·扎伊采夫(Васи́лий Григо́рьевич За́йцев)那样棒,这个名字我是很熟悉的,在109时还曾饶有兴趣地在厂部资料室里翻看过他的相关资料。
霍老拐又凝神静气地酝酿了好一会儿,接连放了两枪,却再也没能打出超越对方躲藏处的射程,都是堪堪射在那雪沟前面半米左右的地方,恐怕那已经是这把步枪的极限射程了吧。
枪,打地越来越急,霍老拐还在不断试探,想要凭借改变枪口上扬的角度来增加射程,哪怕是到达目标后已经劲力严重衰弱的坠弹呢,只要能碰到对方的身体,打疼了他们也好!
然而并不能,这条大河胜似江,太宽!
这下对面那三人更来了劲,就站在雪沟子的另一头儿,对着江心沙洲上趴伏着的人们连连猛射,发泄着刚才被惊吓的怒气。“哒哒哒——哒哒哒——”,看来他们留下来负责牵制我们这群人时就已经做了充分的准备,这帮龟儿子的弹夹怎么就那么多!
被削掉半片儿耳朵的那个恶人更是发了狠,拖过几具刚才突袭中被打死的卡车司机尸体过来,并排码放在霍老拐刚刚在雪沟边儿上留下的最后一排枪眼儿处,高声喊叫了好一会儿之后,把手中两支木柄手榴弹举得老高,来回摇晃着要让我们全都看清楚——他要把这些尸体下面塞上手榴弹当碎肉烟花炸了!
那人拉了弦儿就往后跑,这虐尸的情景让所有人都看得瞪红了眼睛,我的耳边已经被叫骂声充满,分不清个数;沙洲上趴伏的士兵中有好几个已经从遮蔽处跳了出来,挥舞着匕首就那样淌进冰冷的河水里,恨不得直接游过去宰了这帮天杀的!
“二土匪怎么也他妈下去了!这个不开眼的死大老粗!!还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我气得把半截子望远镜往车棚上一砸,彻底摔了个粉碎。
轰——!
手榴弹爆炸了,隆冬的河水边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棵开满红花的树,一抹猩红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就又都被升腾翻滚的黑烟掳了去,留在原地的只有一个肮脏的黑坑继续忍受着那三个暴徒狂妄笑声的折磨。
“ Залезай на лодку! ”我们这边的码头边上,终于有人从上游开下来了另一艘渔船,一个大兵频频挥手,让所有人都上船,过河去!
每个人都配了双枪,整整一腰带绑的揣的都是弹夹。我和霍老拐也不例外,都有人拿来给我们披挂。
这一艘老旧的木壳船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船尾的柴油发动机早已生锈失灵不能再发动。我和霍老拐跟那些战士一起,加上渡口码头的几个工人,拼凑了十三个人,全都上了船,沿着两侧船帮儿并排分开坐下,手中有的拿着船桨划水,没有船桨的干脆掰碎了卡车货箱上的木挡板助力扑腾,倒也将这破船在水面上行驶地飞快!半刻钟不到,我们已经来到了沙洲边儿上,与那里的战士们汇了合。
踏入水中的人们见援兵到了,也都纷纷折回,接过弹夹,拉枪上栓,齐齐地朝着对岸开了火,玩命的打!
那三个暴徒见情形不妙,转身就要逃窜。
突然,天空中有巨大的光柱猛地一闪,耳边传来“嘟——呜”一声长长地闷响。
下一刻,眼前的景色全然变了一番模样:那三人刚刚所站立的位置刹那间一空,被一个巨大的黑球所代替,连人带地全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丝丝缕缕的黑雾萦绕旋转,偶尔有些许条状的扭曲电光迸射而出,像快速燃烧的导火索一般从线条末端直烧到头儿上,燃尽了这条就又有另一些新的出现再次加入到白光烧灼的行列中。
“又他妈来了!又他妈出现了!!”二土匪的大声吼叫在一群已经被眼前所见惊呆了的俄国人中间显得格外突兀。
是的!这场面很像我们在滇南雪山中见到的那样!只不过当时见的那些光球空灵透明,眼前的这个则黑漆漆地让人目眩,像要把魂魄也都吸入其中!
再是一闪!半圆形的黑圈中间,世界又换了个新景儿:积满了皑皑白雪的沟渠边儿上,出现了一方水草丰盛的大牧场,上面有几头肥硕的犍牛正在低头啃草!有一头牛觉得周围异样,昂起犄角,晃着脖颈上的铜铃往我们这边走了几步,隔岸观望,黑鼓鼓的眼球中满是惊奇之色……
三个人影,是我们看到的下一幕:一片荒芜的沙丘正中,有一棵枝杈横生的干瘪老树,刚刚那冲着众人挑衅叫嚣的歹人已经把尸身挂在了树上,说是“挂”,不如说“穿”——那老树的枯硬繁枝牢牢地从他们背后钉穿到了胸前,露出的一个个尖角如同三人的肋骨不堪挤压,爆扎出了身体的皮囊,瀑布一样的血柱流满了树身,浓厚如红漆……
黑色半球中的景物还在不停变换,越来越快,光线变化得也越来越绚丽,不知是不是各种不同的场景飞速交替留下了残影所致,让看到这一景象的人们彻底忘了思考,忘了感叹,忘了恐惧,甚至忘了呼吸……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在我的双腿几乎完全麻木,就要屈膝跪下的时候,那条雪沟再次出现在了眼前,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凭空少了那三人!
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大张着嘴巴,跌坐在了地上,好半天都不能移动分毫。
经历了三年前的滇南之行,面对这种诡异的场面,我和二土匪还算是有着相当多的“经验”的,我们两个最先从这夺魂摄魄的惊骇中缓醒过来,纷纷拍打着身边的人,让他们重新振作,上船,快到对岸去。这处沙洲太过窄小,如果再有异变,连个闪转腾挪的机会也许都不会有。
霍老拐还好,在把下嘴唇咬破了条口子之后已经基本恢复了常态。万金油则几乎被这接连的突变吓傻了,死拉硬拽着就是不肯起身,嘴里不停地低低嘟囔着:“地狱……地狱……都是鬼……全他妈是鬼……”,最后还是被二土匪用胳膊夹着,硬丢到了船上。
鬼,我不知道那应该是怎样描述的一种东西,也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到底会不会真的存在,不过当我们的船头刚刚挤碎了岸边的冰壳时,整整一船人都见到了真鬼!活鬼!五个活生生的,本该死了的人!!
那五个人就那样简单直接地从雪沟里站了起来,在沟边儿的雪地上抓扒了几下,纷纷爬了上来,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惊恐和不可思议的神情,看他们身上的装束,是先前在劫车的突袭战中理应丧命的那些司机中的几个!
他们见了我们,第一反应不是过来说话,而是纷纷拔腿向着渡口边上的大路跑去,在那路边上的死尸堆中疯狂翻找,有的人边找边用手在胸口划着十字,有的人边翻嘴里边叨念,我猜应该是向他们信仰的神灵不断祷告。
痴傻呆苶,我想这是在他们翻找遍了所有尸体瘫坐在地上之后挂在脸上表情的名字……
他们应该是,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