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葬礼,和别处的葬礼并无什么不同。
游戏《OPUS》里,每当小镇上的葬礼“宇宙葬”举行时,小孩子们总是会吵着闹着让大人们带着他们去看。一枚火箭满载着死者的灵魂,尚活在世上的人们目送着他们远行去宇宙。
现实里,人们避讳葬礼,也是在逃避死亡。
许是因为住在老城区的缘故,从小到大经常都能听到吹唢呐的声音。送人上路的哀乐随着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回荡在城区的上空,每当此时总会有人眉头微皱,十分厌弃地将窗户都关上。
吹完乐曲,人们便启程送行。一身白麻衣的人沿路洒下惨白的纸钱,过路的行人纷纷避让,生怕沾染了上面的晦气。
小孩子们被禁止往外张望,即使是自家的亲人去世了,小孩也是不允许出席葬礼的。
隔三差五,哀乐唢呐从东边响到西边,又从西边回来了东边。到底是有人死了,才请来的唢呐队伍,还是唢呐队伍来了,就必须得死一个人,人们渐渐地已经分不清楚,只能把盘旋着的声音当作是瘟神一样避。
某一天,哀乐响到了我家。
一觉醒来,身边的长辈们都换上了白色的衣服,有人还披上了白色的头笠,胸前别着一根柏树枝,一边哭一边试图向我隐瞒家里有人死去的事实。这许是我第一次,对“死亡”有了具体的概念。
死亡意味着,你再也不能触碰到最爱的人的怀抱。
传统观念里,人死了,须得有人来送,使得他热热闹闹地走。
我的家乡四面环河,无论要去哪里,都必须得先过一条桥。桥是一种很特别的存在,它的两脚跨开,把两边的河岸紧紧踩在脚下;胯下却是滚滚的水声潺潺。
桥上的,是停住的日常,桥下的,是永恒的流逝。
刺耳的唢呐声又响彻了城区,这回又有一个人走向了桥的另一边。
尽管南方的初夏气温已经高升,停放尸体的小房间内却带着隐隐寒气。长辈们说,落叶归根,人不能死在医院里,也不能死在路上,必须得在死之前驱车把病人送回家中,却又不能进家门。
屋子里若是死过人便不吉利,人若是不能死在屋子附近,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红白蓝的塑料布铺在了地上,上面站满了四面八方来吊唁的人。
如果你留心就会发现,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你都不认识。生与死的界限被模糊,有些干枯的人也混在人群之中,有些影子摇曳着,走向死者。
一个人死的时候,哭声是不能作为评判标准的。婴儿出生的第一声是嘹亮的哭声,但他们自己可能并不是因为悲伤而哭的。送走死者的最后一声,是细细碎碎的渐变哭声,也有不少是虚情假意,仅仅是哭给活着的人看。
但葬礼上出现的人数,和他生前的为人良好程度呈正相关。
死亡意味着,有些承诺再也来不及兑现。
哀乐没有响起第三次,从死者身上飘出来的臭气升起来,盘旋在城区上空,沾上了就去不掉。
亲人若是在家中去世了,第一件事便是要找一个中间人。
他们办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带着死者家属从办理证明到送去火葬,给还沉浸在痛苦的生者一些确定的希望。
第一次接触送葬的人,往往会手足无措。因为在他过往的记忆里,死亡都是应该避讳的事情,更不可能有人先教他如何送葬,那也太过晦气。最后,大多数年轻人在最悲伤的时候,要打理最复杂的人情,迎来了他们人生中的一个难关。
讲究些的人家,从寿衣到棺木都有讲究。
普通些的人家,也就跟着殡仪馆的指示交钱保平安。
至于再穷些的人家——哪讲什么棺木寿衣,胡乱地拿席子一包,投进焚化炉便了了。
“人走茶凉,做那么多都是给活着的人看的,随便就得了。”
“你说得倒是有道理。”
大叔上午刚送走了一人,下午便又赶来帮我的忙。
做这一行的人,见惯了死亡,见惯了生者丑恶的嘴脸,对死亡的态度变得随意了起来。
别小看他这无所谓的态度和话语,他能做到既不会让生者觉得被冒犯,又能让他们心安理得地省下买棺材买墓地的钱,让自己的良心提前解放。
对于一些人来说,风言风语的影响倒比自己的愧疚来得严重。
最后是去市场的一角里买来元宝蜡烛香,买一套寿衣鞋子,最重要的,是一床花被单。白酒是必须的。
纸扎铺的人消息是最灵通的,人还没到,他们就把东西准备好了。也不需开口,他们就能知道死者是男是女,生前为人如何。寒暄一两句,一手交钱一手拿货便罢了。
打点好一切人情后,就能出发送葬了。
殡仪馆坐落在一座城市郊区的山上,通往其中的路九曲十八弯。是要让死者忘记来时的路,抑或是使得生人不再惦记死者的所在,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答案。
如果说有什么能横亘在生与死之前的话,那一定就是金钱。
交钱办事,不交,尸体就不能火化。
从大堂进去后有一道走廊,走廊的尽头有一间小房间,从城区各地送来的死者,就躺在铁制的冷柜里面。大门打开,冷柜的抽屉被拉开,一股腐烂的尸臭就漏了出来,带着冰冷的寒气灌进鼻孔,在肺里充分地游走一圈,又被吐了出来。
两个工作人员,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横着把尸袋放在了床上,带着嫌弃的目光把家属带来的被子胡乱地扔进去,又把拉链重新拉上。
晦气。
即使是每日在里面工作的人员,也觉得晦气。
没有人能习惯死亡。更没人能习惯死后的肉相。
按照惯例,应该是要租个礼堂,做最后的告别的。没钱,那就一切免谈。
葬礼不是人情,是明晃晃的金钱。没有钱,死者不能顺利火化,不能体面地走,不能被搬运的人温柔以待;没有钱,家属不能作遗体告别,不能作最后的鞠躬,不能让哀乐响彻城区。
那有什么生死思念,不过是人们舍得花钱,演一场给活人看的戏。
仪式感过后,一些人渐渐淡忘了发生的事情。
一些人,即使没有葬礼,也永远活在没有栅栏的痛里。
死亡意味着,从此思念过去都要被嘲笑。
故乡的葬礼,和别处的葬礼并无什么不同。从生到死走一趟,一样是举办水陆道场,一样是送去火化存放,一样,是把灵魂送归自然。
有钱有有钱的做法,没钱也有没钱的做法。
站在三途河边,目送着一些死者的离去,夜色中赫然惊起飞鸟徘徊,朝着消失的方向,一人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