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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客站在路边下单，没两分钟，一辆车闪灯到眼前。
司机：尾号5911
乘客：对
这两天打到的车都是同款电车，仪表板上竖一块大屏很突兀，显示的内容司机既不看也不点，只在两部手机上游刷。卖车和租车的不一个套路，开车又是一个套路。乘客好奇，随即找话说。
乘客：你不用那个屏吗？
司机：现在电车都配，平台自己系统没进去，都看手机。你要看什么我给你开。
乘客：不用，你不是本地人？
司机：不是，四川的。
乘客：好像这里四川人很多，我前天来的时候还碰到一个。说是以前在这里做鞋，现在生意不好，改开车。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去，他说这里生意好过老家。
司机：开网车本地人多，我也就有空开开。鞋这生意，现在不好做，又抓又罚，很麻烦。不如开车省事，每天出来多少有钱挣，少点也罢，够在这儿混下去。
乘客：那你是干什么的？欸，你怎么转到小巷子里来了？
司机：你不是拼车吗？还要接个人。
司机停在一处小饭店门口，没见到人。打电话，过了一会出来一个左手捏包右手掐手机的精瘦男人，眼皮没抬，径直拉开车门坐进副驾位置。乘客预感的老烟油味却没闻到，很疑惑。那人神色似乎还在夜里，黑腻的脸皮像块铁板。他没系安全带，没看司机，也没看后座的乘客。司机没问报手机尾号，也没提醒系安全带。三个人一时无话，车继续拐了几个弯，五分钟不到，停在一处土墙围起的院门前。那男的依旧没抬头，开门下车而去。乘客屏住的呼吸终于放开，探头朝大门里望了望，只见到几间旧房和房前枝叶稀疏的龙眼树。
乘客：这是什么地方？看不出来。
司机：他是本地人，大概这个村子里的。
乘客：本地人一早从宾馆出来，不会也是做鞋做亏了的吧？呵呵！
司机：要么打牌，要么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吗？
乘客：你挺有数，我搞不清。
司机：呵呵。
乘客：我也是本地人，你看得出来吗？
司机：没看出来，你没有口音。
乘客：那人没说话，你怎么就知道他是本地人。
司机：看样子就是，早上经常能碰到。
乘客：我打了好几次车，每次我都问司机是哪里人。我真看不出来，但要张嘴说话我听得出来。
司机：我一说话你肯定知道我不是本地的，看不出来，估计你不常住本地。
乘客：你不会也是做鞋的吧？
司机：哈哈，不是，我在工地上。
乘客：那不是有事干，怎么开车？
司机：有人干活，我抽空出来。
乘客：噢，当工头当老板？很挣钱啊，把手下扔到一边出来挣小钱？
司机：我打牌老输，干活没我的事，出来晃晃。
乘客：哦，不少人跟你的故事很像，有点钱就打牌，没把老婆房子输掉就好。
司机：不会，我在老家早盖了房子，输也输不到老家去。
车子从小路转几个弯，拐出杂乱小路，驶上新建的大路，朝海边那块界外之地奔去。路边新楼旧楼夹杂田地之间，列次而过。
乘客：没想到——我以为——
司机：以前挣钱快，现在越来越不容易。
乘客：挣钱快，花钱也快，难怪你一早把老家房子建盖起来。
司机：那时候盖房子多便宜，要不了几万，买房也没多少。
乘客：你没在这里买房？
司机：本来想，我老婆早就想买。
乘客：忙着打牌，没顾上？
司机：打牌就是挣钱，挣了钱得先打牌。
乘客：我说怎么你刚才看那人出来就知道他干嘛。
司机：看来你不好这口。
乘客：我不吃这口饭不知道啊。
司机：这里房价都一两万了，越看越贵。我在老家盖房子才多少钱，几万就盖两层楼。
乘客：你家有地，砖瓦水泥石头要不了多少钱，比买房肯定便宜。
司机：你要去的地方不一样，盖房子都上千万，够你在北上广深买一套市中心的房子。
乘客：那也不一样，人家一千万起码有一亩半亩地，我们住在空气中。
司机：在乡下盖楼花一千万，你想什么房子！
车往前跑，新建的四五层楼逐渐多起来。
乘客：发财不回家盖房子挣钱干什么，不给家人住，也当门面给人看。
司机：（指着路边闪过的一座刚完工新楼）你看看这房子，院子很大，楼里面装修肯定不一样。
乘客：再建大点就是宾馆饭店，一家一户照宾馆样子盖，花钱肯定多。你要有一千万怎么做？
司机：我本来想有，现在只能看看。
乘客：少打牌，说不定你就有了。
司机：就是牌打少了才没有，哪儿像我们老板。
乘客：你跟本地土豪挣的不是一个钱，也难怪。
司机：这么好的房子，不当民宿可惜。
乘客：当民宿也没人来住，人家不差钱。
司机：你看围墙，楼外墙，这石材肯定本地没有。
乘客：在外面赚到钱，回家农忙不种地，忙盖房。钱变成砖瓦水泥，里外贴金描银，值啊！你盖的房子怎么样？
司机：我不能和他们比，盖个小房子。那时候一下有点钱马上拆老屋建新房，弄好了扔在那里也不回去住。过没两年，我嫌那房子太小，又拆了重盖个三层楼，后来还在城里买了个三室的。叫我老妈看看房子。
乘客：不错啊。
司机：在当地还可以，跟这里没法比。
乘客：打牌能赢点也好。
司机：我们打牌当然为了输钱，输得多挣得多。可惜现在没牌打，时间多了就开开车。
乘客：按你这个样，几年下来，小工头变大工头，小老板变大老板，不至于开车啊。
司机：哎，好挣钱的时候过去了，那时跟甲方打打牌喝喝酒，加工程量做变更什么，来钱不要太容易。现在不行，他不张口你主动给都不敢要。进去的人太多，钱多了不敢用，谁想为了进去拿钱。
乘客：浮钱易得，正经钱太慢，工地不轻松，开车起码不用出汗。
司机：省得被老婆骂，算找点正事。给钱没人敢拿，还打什么牌。不拿就挣不到钱，活安排好，把公司车开出来，占点小便宜，没人说什么。
乘客：开始挣钱的时候以为一直可以挣下去，可惜快钱易断，都是如此。
路边连片正在盖的楼越来越多，农田被淹没其中。乘客抬手不断跟拍。
司机：沁美那边房子比这边还要漂亮。
乘客：我随便拍拍，房子没什么好看。听说他们老早发财，怎么现在才盖楼，像个大工地。是不是跟你一样，已经是第二波第三波拆旧盖新？
司机：反正最老的房子早没了，早两年盖的也剩下不多。大概也就十几年前他们才开始发财。以前听说他们贩毒挣钱，后来被打，改行了。
乘客：我看网上说是二十多年前他们村外出打工人很多，挣了点钱还染上毒瘾，结果吸贩毒全来，抓的抓毙的毙。后来开始改邪归正，做以前看不起的“正经生意”——打金。
司机：光靠“打”金挣工钱怎么发大财，他们会“偷”金。听说是“吃”金。
乘客：吞金啊，不死人吗。
司机：他们有办法，一次就那么一点点，根本看不出来，到一定时候再拉出来。
乘客：拉金屎啊！听起来有点悬，我听说他们是打金的时候怎么把金粒子抹进头发里，不被发现。门道很多啊。
司机：贩毒偷金还是挣不到几千万，盖几层楼。现在都是开金店做生意，你没看这边，珠宝城。（他们正路过一处广场）
乘客：哦，看来比做鞋的排场大，刚才那位像做鞋的院子，外边根本看不出来。这里山寨了个缩小版的鸟巢，摆得上台面啊！
司机：起码不靠做鞋，名声好点，正经生意做大，不怕张扬。
乘客：大的像鸟巢，小的只能是个鸟窝，他们生意都在外边，这么偏的地方谁到这里做生意，你看边上那个楼盘，还开发高层住宅，谁会来买？
司机：搞不好真有人愿意来看下金蛋的母鸡窝。家里盖大房子不住，非要跟城里比谁楼高，不明白。也许才开盘，过两年人气就旺了。
乘客：我不就算一个来看母鸡的吗。乡下人出去做生意挣了钱，光宗耀祖回乡盖楼，说不定连坟地都选好了，起码可以睡金窝守着祖宗。
司机：真的，他们祖坟都修得很漂亮，将来自己回来也有地方睡。
乘客：说这么说，金一代金二代还想回来，三代生在外长在外，早扎根在外，回不来。不过留块地倒是应该的，我都想在我爷爷坟边上留块地陪他。
司机：你在外，大概不会回来，只不过来看看。要不你就跟我一样盖个房子，或买个房子？
乘客：我得有块地啊，到我们这一代祖屋早拆了分光卖光，哪里还能盖房子，买房子更没意思。有钱买北上广不比这里好？
司机：我大概要回去的，在外挣钱，回家养老。
乘客：说是这么说，人在哪里说哪里的话。你在老家盖房子又买房子，在这里就不行？
司机：我跟老婆看了几次房，越看越贵。要不是钱不好挣，也要在此地买房。
乘客：不错，你老婆看钱不看人。
司机：男人在外边的事，怎么管，没管跑就不错。
乘客：像你这样出来混还带老婆，不容易啊！
司机：那是时间长，又不想怎么样，还得把老婆孩子一起接出来。早时候一个人挣钱多，滚来滚去，输赢不怕，要老婆干啥！
乘客：想干啥干啥，哪儿想到现在沦落到开电车陪老婆孩子。
司机：没白天没黑夜，只有三件事，喝酒、赌钱、洗澡。
乘客：哦，够爽，边玩边挣钱，边挣钱边玩，看不出来啊，比打金的爽。
司机：好日子到头。你看到路边那些小庙，我问过本地人都供些什么神。他们也说不清楚，说了我也听不懂。
乘客：拜神求财求福，要么求平安求多子多寿。信神的烧香，信教的做礼拜，上天保佑，靠主赐福。
司机：我们那儿没这么多大庙小庙，穷的时候没钱修庙，有了钱自己盖楼。
乘客：你不懂吗，穷才要拜，富了更要拜。我看地图上沁美海边建了座娘嫲巨像，直探海里。不用看，肯定是钱最多的地方。
司机：还有个村子，一座山全包，修了个大庙，你知道的某度上打广告的。
乘客：能花一百亿做广告，回家盖一千万不住的房子当然不在话下，就当盖了个庙。可惜这里本来地少人多，现在变成人少房多了。不知造个佛像花了多少，给佛住的肯定比给人住的费钱。
司机：每家捐一点就够了，海里的地不要钱。
乘客：你说的也是，以前建小庙叫捐，现在造大庙叫投资。
司机：噢——
村路灰尘越来越大，车子穿行于砂石泥土覆盖的路中。
司机：咱们还去哪儿？
乘客：开，往前开，随便逛逛，村里的老巢比装样子的鸟窝实在。
司机很开心，一单变十单。车过一处海堤，一眼望不到头。一边是围入的海塘，另一侧是面向外海的海岬。乘客叫停司机，两人爬上大堤远眺。一尊巨大的娘嫲像矗立海中。乘客眼亮，转圈拍全景。
乘客：娘嫲像比那些大房子都高，咳！金窝金蛋得有神保佑啊！
司机：保佑子孙万代。
乘客：活人保佑，死人也要保佑。
司机：随便看一眼，不出百米，可见神灵。
乘客：以前穷，是不是庙修少了。现在庙一多，你们外地人来此地也多起来。
司机：我有个叔公老早嫁过来，就是入赘到这里，后来我一个小弟也入过来。
乘客：你们家还真有渊源，你不也到这里挣钱？你们跟本地有缘啊！
司机：各有各命，谁也没想到。我不过跟着老板的施工队过来，碰巧了。
乘客：人跟财走，财奔神去啊。
司机：这我不懂，我只知道听老板安排，跟财神爷打牌。
乘客：哦，那也比这里人的第一桶金好，你别黑黄白什么颜色都来呀？
司机：老哥说笑了，黑是工作，黄是生活，白是提气，样样都得搞定。
乘客：我看你不用回家了，有老婆孩子房子反而是负担。
司机：有人回的已经不是原来那个家了，你说是吧。老爹老妈要供起来，老婆孩子要养起来。
乘客：对，还有小三小四要怎么样？
司机：有小三小四你不得被搞死啦，省点事，不就一枪来去的工夫，没麻烦。
乘客：哦！看来你已经出道！
两人下了海堤，钻回车里。
司机：你不去拜佛吗？
乘客：钱堆出来的石头，我又不去拜钱。
司机：你看路边那些小佛龛，那都是没钱人拜的，有钱了自己修庙造佛，庙小庙大都要比高低。
乘客：神佛也得靠人供养，搞大了还可以接着赚钱。不知真有哪个村靠寺庙发财，早就被人恶搞过，冤不冤枉？
司机：起码收门票、香火钱，要不给自己修个真身出个大钱。
乘客：海边恶风恶水，得有神仙压镇。以前靠海吃饭，现在围海发财，变成良性循环。
司机：已经风水加身，不比从前，我们老家哪儿有这个造化。
乘客：你叔公你小弟嫁过来已经得风得水，还有你不也过来挣到钱吗！
司机：人家挣一千万，我才挣几万？一千万的房子可以换我们那儿多少套房子。
乘客：小神见大神，不过是几百万跟几千万的差距，或者几千万跟几亿的差距。
司机：那不一样。我没房子的时候是农民，有了房子还是农民，不过是没地的农民，种不了地的农民。
乘客：你以为这里盖了豪宅不住的人不是农民吗？住在城里发了财的农民甚至出了国的农民，有地可以回来种房子，还是当农民的好。
司机：房子像棺材，放着不用，估计以后也用不上，化成灰才能入土。
乘客：估计他们都已经为自己准备好了喜寿，藏在豪宅的角落里。生前比豪横，死后图安身。
司机：穷的时候没得比，富的时候不晒出来给人看谁知道他们是谁。
乘客：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们都不知道。走，进那个村里转转，再到娘嫲庙跟前兜兜。
司机：我看这边几个村子都差不多，你不下去看看？
乘客：此地非我家，坐你的车看就可以了，我以为都像别墅区，结果一看全是工地，还有点菜地，农田盐田基本没了，种金子比种地管用。
司机：鸟窝孵出金蛋，比我们靠吃喝挣钱强百倍。
乘客：小弟，你看得很透嘛！在工地上摸爬，见得太多啊！
司机：你不想见都得见。我这算什么，我们那个老板大不了我几岁，比我赚多了，不也是做农民工出来的吗！
乘客：发财不问出身，赚到钱才算英雄，你好好学。
司机：估计你们也一样，在城里不盖楼靠买楼。
乘客：我们自住，不炒楼也不摆排场搭坟头。
司机：大城市的房子升值快。
乘客：不炒房，升值快慢没影响。我们打工，不像你做老板。
司机：我要是老板，只有人给我开车，我不会给人开车。
乘客：老板不论大小，起码你可以不上班，跑出来开车。
司机：我闲着没牌打，没酒喝，没澡洗，总不能待在工地吃灰，待在家里挨骂吧。
乘客：嗯，干点挣钱的事有劲，男人闲下来就废掉了，自己挣钱省心。
司机：大哥，你这不过节跑回来比我省心多，不过你跟这里出去又回来盖楼的不一样。
乘客：我要发大财就跟他们差不多了，现在不过偶尔回来看看千万豪宅造的排场如何。我们打工的没事干就是无业游民，回来看看人家怎么发财。
司机：你说笑呢，本地人出去回来看看，肯定不差钱。
乘客：钱够用就行，不理财就自己花，有一千万我不会在地里起楼。
司机：你要有几个亿就不会这么想了。
乘客：你说的也是，我可能跟你一样，还不如有空开开网车，别闲着瞎想，顺便挣点钱。不过我不吃喝不黑不黄，没想费劲挣大钱。
司机：老哥你说得对，整天忙过的人，停下来真会闲得发昏。
乘客：没错，一看你就这样。我也有过这种时候，开车烧油烧电，不如开车挣钱。钱永远挣不够，说挣够钱的不是安慰自己就是很无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司机：挣钱有劲，不挣不爽，多好。挣了钱得花，就像吃饱了得拉，拉爽了接着吃。吃多拉多，吃多起高楼，三房四房，吃少盖小房，守一房。
乘客：还有无楼可起，无房可守的，要么独守空房。
司机：说来比较玄，我烦不了那么多，该咋样就咋样。
车子在村里不宽的柏油路上穿行，基本见不到什么人，路边一多半在起新楼，很多新楼紧贴旧楼，似乎舍不得拆，要么就是没发财的亲戚坚守不去。
司机：我修高速拆了不知多少楼，旧的拆，新的也得拆，还有等着拆迁发财的。
乘客：你修高速发财，下高速看人发财，是不是有点羡慕？
司机：大家都发财就不会羡慕，看人发大财肯定羡慕。
乘客：人家起高楼不就为你看着羡慕吗！你在老家盖楼一样有人羡慕。你羡慕别人，还有人羡慕你呢！
司机：是啊，刚回去被人羡慕完，马上开始羡慕别人。我那个楼几万盖起来，装修好不过十几二十万，不是一个档次，没法比。
乘客：你非要跟人比，跟你前辈比，不知要好多少，该满足就满足。
司机：看自己挺满足，一看别人就不满足，跟打牌一样，上得去牌桌下不来台面，人性贪得啊！
乘客：贪不贪在你，没钱贪不到，越有钱越贪。你从一个破房子拆了盖，再拆再盖，再买楼，还嫌不够，没底。
司机：说来都懂，架不住天天看到。你在外地听说，还要回来看看呢！
乘客：我在外看热闹不够，还得回来看看门道。
司机：我经常会开车过来，只能看热闹，门道就算了。人家挣钱的本事学不来。
乘客：他们那个圈子进去不容易，得是本土本村沾亲带故。要不你曲线挣钱，跟你叔公和小弟学。
司机：我不是那个命，入赘给人当儿子，能挣钱就自己娶老婆生自己孩子。
乘客：想养子孙万代，关你什么事啊。你老子娘的房子，还没到孙子已被你拆了，住到城里，你以为他们舒服啊？
司机：多少还有香火的意思，要不烧香干什么？
乘客：也就嘴上这么说吧！
车子已经穿过灰尘满地的街道，眼前一座大门楼，望进去填海的大堤直探娘嫲大像之下。
司机：要进去吗？
乘客：算了吧，走过路过行了。
司机：我也没进去过，没碰到打车过来的，这里太偏，庙大吓人，别拜错门。
乘客：嗯，旅游也不会到这里，乡里乡亲修自己的庙，拜自己的佛，肥水不入外人田，外人也沾不着光。咱们绕一圈走吧。
司机：那我们往哪里走？你要去的村子还要往里拐，你看导航。
乘客：你就别管什么导航了，我就随便走走。到那个什么珠宝城兜一圈，我怎么觉得那个鸟窝又是什么风水布局，里面不知道有什么蛋。
司机：珠宝城，要孵出个金蛋，这我听说过。围着这个金蛋起高楼，赚了金子换成房地产。本来鸟不拉屎的地方，秒变金窝银窝。
乘客：被你说着了，看来此地肯定有风水高人指点过，怎么没在网上看到？
司机：天机不可泄露。
乘客：你别说，我来以前做了点功课，别以为你在本地开车，你知道的不一定比我多。
司机：我道听途说，你别当真，瞎聊。要不你一个人坐这么长的路，没人说话也无聊。
乘客：邪门的地方必有邪门的路数，发财也如此。
司机：像我们怎么都不邪，靠打牌喝酒挣钱，发不了大财。
乘客：也许你的筹码不够，牌太小，酒不大，要不你也不会开车了。
司机：你别吓唬我，我不在这开车，就得在哪儿蹲着，是不是？
乘客：哈哈，你挺明白的吗！
司机：我老婆经常教导，我爱听不听，有个人在，我还知道每天要回去。可能有了她，我反而没出格，是祸是福没定数啊！我宁愿陪大老板挣点小钱，再开车挣点外快，还点小赌债，也比被人卖了的强。
乘客：你就把你老婆当娘嫲供着，蛮好，也不要见庙就拜。
司机：所以我傻到啥都不信，眼睁睁看人家拜庙挣钱不眼红。
乘客：你要眼红，就得红到发黑。你修高速，人家造鸟窝，别说你想，羡慕也没用。
司机：人家造自己鸟窝，我修别人的路，没法一样。
乘客：钱多孽障多，要修大庙烧高香，你钱少就免了。
司机：我老婆说她很知足，没想千万豪宅，造个小房子住，感觉也是一个金窝银窝。不知道真话假话。
乘客：假话当真话听，指望你多赚钱。我来祖坟上看看，山这边风水怎么比不上山那边。
司机：一山之隔，风水转过，你们村发过，轮到人家村发。
乘客：你说的是啊，跟外地人真讲不出口，没个正经说法。洗白不行，没洗黑就不错。
司机：我没那意思，本地人出去挣钱，我们来此地挣钱，你们挣大钱，我们挣小钱。
乘客：挣大钱毕竟是少数，楼起得多风光，还不知道有多少乌糟心酸事，挣多少钱，欠多少债，亏多少心，你苦人家更苦。
司机：只要苦出钱，一苦解百苦。在老家人眼里我在外发大财，自己觉得好笑。起一千万楼的人，说不定跟我一样觉得自己好笑。
乘客：你很明白吗，别才明白转眼又糊涂。
司机：饱汉不知饿汉饥，才吃饱又嫌不够，肚子撑大总不知足。你说呢？
乘客：哎呦，我也想得明白，说得也明白，做起来难。
司机：啊——
两人都不想中断话头，好像这么说下去，可以说一天自嗨话。
乘客：咱们跑了有多远？
司机：没多远，一百来块钱吧。
乘客：我怎么觉得应该有两百多，我这一单省你不少事，回去可以收工了。
司机：哈哈，看情况。
乘客：这边经过一座山，边上有条小路你知道吧？拐进去不远半山有个墓地。
司机：你要到那里去！？我前两天才走过，修路，很不好走，昨天刚下过雨，搞一车泥。
乘客：我知道，一般人不愿意去墓地，其实墓地是风水福地，要么怎么有埋好祖坟一说呢。不过你不愿意去就算了。
司机：不是不愿意，那条路真不好走。
乘客：东边还有条小路上山，那边应该没修路，要绕下，你愿意吗？
司机：我不怕绕，好走就行。
乘客：走吧。
手机导航的声音没关，上车预约设定的目的地根本没到，不知绕到哪里。两人根本没在意导航嘚吧嘚吧声。车接着拐进一个小村子，在只够一车通过的小路钻来钻去。乘客叫司机小心开，村人不让车。这个村老房子多，全挨在一起，土坯房、石砌房、钢筋混凝土房间或夹杂。出了村子，开始上山的路，拐了十几道弯，方才上到山顶，抬眼一座道观矗立眼前。山门不大，远没海边娘嫲像的大门气派。两人拾级而上，没进道堂，直接爬到后边露台观景。
司机：从底下看不出来山上还有这么大一个庙，不知道供什么神。
乘客：你看到这边为什么风水好，东边大海，看到刚才的娘嫲像和沁美吗？沁美像张开嘴的大鱼，口吐龙珠就是娘嫲像，而那个鸟窝就是鱼眼。原来是金鱼的金眼。地上鸟窝秒成海里金鱼的眼窝，简直吞龙吐珠，眼含金碧啊！
司机：风水布局被你一眼看穿。
乘客：我瞎说说，不知道他们这一村的老板自己有什么说法讲究。反正比刚才在一堆工地里看到的漂亮多了。你看墓地就在脚下，可以俯瞰西边我们的镇子，他们在东边，我们在西边。
司机：跟你第一次上来，没想到这座山不大，一眼都能看全。
乘客：到这里看了才知道什么叫风水，下面有我爷爷奶奶的坟，我每次回来都去看看。
司机：我们家祖坟随便埋的，不如这里有山有海，难怪这里人要发财。
乘客：风水轮流转，以前这里最穷。你现在说的发财事，实际这里历史上以文化出名，如今都被钱财障目。有文化没吃的不行，穷到极点都想富啊！
司机：怪不得有钱了要修庙造坟，造点文化出来，鸟窝、金鱼、娘嫲也是文化，只有站在这里看得明白。
乘客：文化不生钱，钱可以造得有文化。他们请高人指点的，这人文化不浅。
司机：一般坟地边上都有庙，这是啥文化？
乘客：超度亡灵方便，有神灵看护安心，有地方烧香烧纸钱。
司机：还可以做成生意，生意文化。
乘客：我也是第一次站在山顶看，以前都是在下面扫墓，没上来过。要不是你说路不好走，也不会开到山顶。
司机：我按你说的走，误打误撞竟然开到庙里。走过路过不烧点什么不好意思。
乘客：你这个外地人不信，我这个本地人也不信，烧了白烧。
司机：搞不懂本地人怎么造那么多庙观，供神的供人的都有，该有讲究吧？
乘客：管他什么神，只要管用，拿来就供。所以各朝各代为当地出过力做过好事的，都会为他修个庙、建个社、造个宫。
司机：没完没了修庙，自家坟头三代以后恐怕就没人顾了，我爷爷以前的坟都找不到。
乘客：所谓流芳百世，最后皆成传说，后人讲故事吹牛，越传越歪。
司机：别说坟头挺不过三代，这些千万豪宅好不到哪里去。
乘客：想想你爷爷房子什么时候拆的。你爸爸房子什么时候拆的，你的房子都拆过再建。
太阳底下晒得屋顶平台发烫，没看到风景却看到风水，新旧相间的老屋和新楼与田野编织的图案笼罩在雾霾之下。司机熬不住先跑到下边乘凉，乘客独自环顾山下，北边还有更高的山，东边的大海被雾霾笼罩，不可尽显。生与死都在墓碑和房子之下，人如蝼蚁。乘客下来，见司机已买了两瓶水坐在门廊，他把水递给乘客。
乘客：你不回去上班跟我瞎逛没事吧？
司机：有生意就是事，没人管，叫人做事就行。
乘客：我怎么觉得你有什么事，不像你说得这么轻松。
司机：呵呵，你不也一样，不上班不过年不过节跑回来逛豪宅，看墓地。
乘客：哦，一样吗？头顶三尺神明，咱们都没说瞎话吧！
司机：我没你轻松，大老远跑回来，打车逛街。想想苦啊！没人知道。
乘客：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轻松。
司机：有啥麻烦，想开就开，点开手机就行，挣点钱总比光烧钱好。
乘客：烧钱不就像烧香吗，不在庙里烧就在家里烧，还有到哪里烧的？
司机：烧钱地方太多，一不留神烧没了。
乘客：烧钱为了挣钱，挣到钱再烧钱，难怪没有这些寺庙道观还不行。
司机：人家说这行当大部分也给本地人包了，连香火钱也不放过。
乘客：起庙的不差这个钱，养庙的要挣钱，良性循环。你看你光盖房子不起庙，进了庙门不拜神，肯定苦啊！
司机：老哥，看着你也像啊！坐车烧钱，逛山逛村，不逛风景不拜神。
乘客：正好听你说说事，几年没回来总要回来看看。你要知道以前在乡下都靠自行车，现在除了公交车就打车，还开电车，你能想到吗？
司机：我也没想到开网约车，挣钱的时候以为可以永远那么挣下去，哪儿知道一下又变了。
乘客：刚才海边那些村子人肯定也没想到，第一桶金是毒，置死地而后生，居然变生金子。你不得不信，起楼盖庙都有定数。
司机：只能认命，我那点破事算个屁，今天碰到你明白人说说，平常真没人可说。跟老板只能听，跟手下说了没人应，跟老婆没得说，跟孩子说不上。
乘客：还有朋友呢？可以说说的。
司机：朋友？你现在跟朋友都说些什么？朋友圈？那是朋友吗？以前的朋友都得见面说，现在不见面，靠发信息能说什么？
乘客：说苦不一定真苦，没说才是真苦，闷着不说更苦。
司机：还不如和陌生人聊聊，我看你也挺喜欢聊的。
乘客：陌生人没瓜葛，好聊。咳。我和你一个病，同病好聊。
司机：聊那些破事啊！
乘客：我们都从老家跑出去，干的不是一个事，却一样受苦，没想到啊。
司机：福中有苦，苦中有福。
乘客：往好处想，越想越好，往坏处想，越想越差。
司机：啥也别想，该干嘛干嘛。
乘客：该吃饭了，这里没什么吃的，跟道士讨点什么吃吃。你我都不信这个，但吃点斋饭没问题。
司机：出来跑车，顾不上吃饭。
乘客：今天巧了，你就当陪我吃吧，等会还要到墓上看看。
司机：非清明冬至上坟的很少，有的人家忌讳。
乘客：我只当回来看看家人，也不用烧什么供什么。何况我阿公阿嫲都不信这个。你就在这里等我好了，要不我回头打不到车。
两人进到斋堂，两碗素面，司机草草吃完跑到门外抽烟，乘客面对素面细嚼慢咽，吃得很有味道。
吃罢没跟司机多说，乘客下到半山，漫步进墓园。司机向半山看去，可见乘客身影穿梭于一排排墓碑之中。等他重又回到道观山门，司机已靠在廊柱边睡着。
乘客：兄弟，下山了。
盘山道上两人没了声音，没人先开口。到了山脚下，司机问去哪里，见乘客已睡着。他只好沿着上午来的线路往回走。行至半路，乘客醒来。
乘客：这是哪里？我做梦了，又见到我爷爷奶奶，像祈梦得偿所愿。
司机：很灵吗，梦里能相见。
乘客：那个道观很有灵性，没想到会这样。
司机：可能你想得太多，他们也想你，等你到了借梦相见。
乘客：我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们还是面带微笑看着我，还是小时候的模样。
司机：你们感情深，我小时候在外，跟爷爷奶奶在一起时间不长，就没那么想。也就是我父母每年去扫墓，我基本不去的。
乘客：在外混，也就嘴上跟家里说说，不会回去扫墓。我也一样啊！
司机：我们俩不如人家盖楼起庙的，数典忘祖。
乘客：既为祖宗，也为自己，还为后人。这样忘不了苦，也记住了甜。
司机：原来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