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槻这个人内心深处的一个特别的地方,浮现出了这样的话语。或许真的只有一瞬,但似乎那道隐秘的大门被打开了。他的话完全没有隐藏,发自肺腑。至少肯定那一定不是演技。」
村上春树的《驾驶我的车》里的这段话,让滨口龙介在思考:这里写了高槻的话不是演技,那要如何通过声音来表演出来呢?在反复的阅读后,有了一种自己可以成功的自信,滨口龙介就把电影拍了出来。
电影长达3个小时,但整体观感却并不难熬,甚至有点意犹未尽。滨口龙介被称为“话语的导演”,他的电影充斥着大量的对话,擅长用文本去推动故事。电影里戏剧排练的过程沿用了滨口龙介拍电影的工作模式,而通过理解他的文本影像,也能让我们从创作的角度去理解电影。
文本影像创作过程
滨口龙介的创作习惯不是从画面或镜头出发去构建一部电影,而是从对话出发写剧本。他笔下的人物都有一个野心:他们要用语言将他们的所思所想表达出来,最大限度地切近他们的所感。
电影中的对话,不仅总能托出电影接下来的场景,也在尽最大程度地把人物的所想说出来。这在别的电影里,如果处理得不好可能会显得啰嗦。但在《驾驶我的车》里,对话大多数是短句,不仅简练,甚至有节奏。就像滨口龙介的另一部电影《偶然与想象》,里面有一个人物说:“我们连吵架都是有节奏的。”
还有一个重要的特征是,他的电影里很少出现人物之间抢话的情况。而相对比下,很多好莱坞电影里的人物就很喜欢插嘴,不停地刺激着你的神经。
想要把这样的对话演好,就需要把文本融入到人物中,滨口龙介的做法是反复的剧本围读。也就是大家围起来,不带感情地去读台词。同时导演会和演员一起调整对话节奏,从而令演员在开拍前找准对话中的音乐性。这样把文本以外的东西抽离掉,文本就能完全浸入演员。
演员以这种方式记住台词之后,就能在表演中把更多注意力放在情绪和动作上。
片中还有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点是,多语言、甚至还有手语的同台表演。多语言其实能让我们从另一种角度去触摸、试探话语的边缘是什么。而一旦能捕捉到文本背后的意图,人物就开始存在了。再进一步地,演员把自己完全交托给文本,文本会向他发问,如果他倾听并响应,在表演中就会产生一种自然驱动的变化。
这时候观众就能感觉到人物是存在的,所言所行是自然驱动的,而不是表演出来的。
互文
《驾驶我的车》原著小说只有不到40页内容,是村上春树短篇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的第一篇。为了让故事更加饱满,滨口龙介把小说集中的另外两篇小说《山鲁佐德》和《木野》,也融入到电影中。
少女偷入空房的故事和家福妻子在成长后讲故事的设定,就是来源于《山鲁佐德》。少女故事在电影里,经过了修改,并且补充了高槻所说的另一种结局。
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和家福妻子的角色形成互文。故事中的少女也许就是家福妻子,也许正如她所说的并不是。不管真相是什么,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感觉,就是为了增强这个角色的神秘感。而这种互文甚至是从文本穿透到影像的。
另一篇小说《木野》没有直接的情节移植,而是用内在意义指明了家福结尾时的人生方向。这篇小说写的是:主人公木野发现老婆出轨,虽然很快离婚了,但是几乎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后来的一系列怪事出现后,神秘男子告诉他,他的很多东西是不完整的,需要马上出去旅行,去寻找答案。
小说原文写道:「我本来最容易受伤的时候却没有狠狠地令我受伤,当感觉真正的痛苦的时候,我已经把我宝贵的知觉杀死了。因为不想承受痛苦的感觉,竭力回避与真实面对面遭遇,结果便一直揣着这颗空洞的心。」
家福在渡利故乡想明白了:“我当初,就该好好让自己受伤的。但我却不敢面对现实。我的确受了很严重的伤,严重到快要丧失理智。可是...所以,我继续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也不愿意倾听自己的真实心声。”
在《驾驶我的车》原著中,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只出现了几句对话。但在电影里,《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却充斥着全片。
滨口龙介把万尼亚和家福两个人物融合在了一起,用万尼亚舅舅的台词,把家福的内心想法说了出来:
这样的互文贯穿了全片。正如镜子在影片中的作用一样,多个故事形成的互文就像是多个世界交织在一起,边界被模糊掉了。观众犹如在多个世界里穿行,所感受的也被加倍地增强了。
变奏和沉默
对话不是金科玉律。这是在说,话语无法表达一切。有时候,人们并不会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所说与所感也并不一定有关联。但是滨口龙介却通过互文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把人物的内心想法说了出来。这是他在捕捉话语边缘时的又一次深入。对话语的越发深入,滨口龙介就越能明白什么时候需要影像的变化。
文本量的堆积,让观众浸泡在文本之中。当出现沉默时,感染力就会变得格外强烈,把存在于体内已久的情绪大口抽出。
这样大大小小的变奏,让原本没有强烈外在冲突力的故事,依旧有魔力牵引着观众的心。
尾巴
滨口龙介说他几乎每拍一条都会换一次机位。之所以能做到,是因为演员都将文本烂熟于心了,从而每一场戏都能完整地拍下来。他的老师黑泽清经常对他说,拍电影,首先是清楚地知道摄影机前正在发生什么的前提下,创造各种镜头。对滨口龙介来说,电影是取景,是构图,是拍摄一名演员,是捕捉镜头前的生命力。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拍电影,接受这样的自己并深入下去,或许这就是一种直视自己的心吧。
在如今创造力匮乏的年代,我们太需要滨口龙介这样的导演,在自己擅长的领域上深入探索尝试,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或许这也是在多语言、手语这些加分项之外,《驾驶我的车》能获得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的最主要原因吧。
「创造性有一个特征,它是极其个人化的东西,具有坚定的自我认同和个人风格。它反映在才能之中,与之交融,形成个人化的体例与形态。在这层意义上,所谓创造性是指打造出新事物,冲破既定的思维方式,自由地翱翔于想象领域,在心里一次次重铸完整的世界,并且始终以内省的批判性眼光审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