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了鬼魂缠绕的龟山,离开了杀气腾腾的萧晨,我走到了山下。
远远地,我看见一家酒店的广告牌在黑夜中闪烁着微弱的亮光,我向着这亮光走去。
我站在酒店的门口,犹豫不决,我打算在酒店里住下,我不敢再回到我和萧晨曾经的家去,我察觉到了我已不适合与萧晨共处一个屋檐之下,我们已经从一对情深意长的夫妻变成了随时随地有可能杀死对方的仇家,我们独自相处就是与死神共舞。
我知道萧晨以保外就医的身份面对充满了仇恨又知道他秘密的我,他害怕我去检察机关告发他,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忽然,我想起了女儿小美。她在那个家里,虽然有奶奶爷爷看护着她,但是,她会不会在半夜醒来要找妈妈?
想起小美,我便一阵心酸。我不舍得她半夜寻找不到妈妈受到惊吓。
我摇摇牙,定定心,向那个家的方向走去。
就算有什么凶险,我也得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想到了小美善良的奶奶和爷爷,我安慰自己: 有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之下,萧晨不会丧失理智的。
我回到了曾经的家中,往昔温暖的家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家仅仅是一个堆放着一些家具的空壳,这个房子里没有了心。假如说这个家里还有心,这心已经不是仁爱之心,而是仇恨之心了。
我想: 我与其待在一个充满了仇恨的家中,不如没有家,任自己从此浪迹天涯。
小美站在房子的中央,睁着亮亮的大眼睛在等着妈妈。深更半夜,她还不肯睡,一定要等妈妈回来。抱住她的一瞬间,我有着深深的感动。
这个孩子不是我的负累,而是我的救星。她让我还有一个家。
我知道上帝赐给我小美,与其说是让我照顾她,倒不如说让她赋予我一个母亲的责任,为母之责让我从个人的情感疯狂中解脱了出来。
我想:我有家,我和小美是一个家,而我是这个家中唯一的大人,我要好好地把孩子养大。我不要疯狂,我要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除却是小美的母亲,我还是我父母的女儿,我也要尽一个女儿的责任。我父母的家也是我的家。我还有爱护我的兄嫂,我还有关心我的朋友们⋯⋯
我不要毁灭萧晨,毁灭萧晨等于毁灭我自己,我不要毁灭自己,我要好好地生活下去。
我把小美抱进了卧室。我靠着她柔软的身体,嗅着她的体香,听着她的气息,哄她入睡。
小美香香的体味、均匀的呼吸给予我安慰, 让我的心渐渐有了一丝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了。
我抬起身体,我看不见什么,但我感觉到萧晨走了进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片寂静。星星失去了行踪,月亮躲藏在看不见的角落。
萧晨站在门口,没有声息。借着厅内微弱的光,我看见他肃穆而阴冷地立在门的一侧,一动不动。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风衣的衣领竖了起来,盖住了他的脖子,他将自己裹进全黑的衣衫之中,只露出了黑色的脸膛。
他与漆黑的夜空呼应,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向我压来。
在寂静的黑夜之中,他瘆人的目光盯着我一动不动,那呆滞而凶悍的目光透着无法言说的杀气。
他的身体带着一股冷冷的阴气,他仿佛是孤魂附体,他有着一股我从未在任何人身上体验过的冰凉。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我颤抖着从床上爬了起来,我指了一指小美,示意他不要惊动孩子。
萧晨愣住了,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小美身上,他杀气腾腾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柔和了,鬼魂仿佛离开了他的身体,寒冷阴森的气息也随之渐渐地离开了他。
我走向了我们曾经的书房,萧晨跟在我身后进了书房。 我们彼此用眼睛注视着对方,都不开口。
半晌,萧晨说话了。
“说吧,你到底知道我什么事情?” 他道。
我在心中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萧晨,你我相别四年了,在你狱中度过的两年时光里,我有多少眼泪和相思? 你对我就没有其他话可谈吗? 你唯一关心的问题只是: 我知道你什么事情? 假如我去检察院告发你,会给你带来什么后果?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悲哀地将头转向了另一侧,我不愿意回答萧晨的问题。
“说!你今天必须告诉我,你知道我什么事情?!” 萧晨不依不饶地说。
我在悲哀之中,气愤地叫了起来: “萧晨,你真的认为我会去检察院告发你吗?! 也许我想不起来你我过去的情分,也许我想不起来你我共同拥有一个女儿,但是,有一件事情,你真的以为我想不起来吗?! 我会想不起来你父母吗? 他们已经失去了你的大哥,你坐牢的时候,他们流尽了眼泪,你真觉得我会不念及你父母的痛苦就这样再次把你送回牢里去?! 你真愚蠢! ”
我在心中悲哀地叫道: 萧晨,你真可悲! 你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在你身无分文的大学时代,在你身患乙肝的贫穷打工仔岁月,我都心无旁骛地爱着你。在你另结新欢之时,在你打算遗弃我的今天,我依旧无法停止爱你。
我的理智上千次地告诉自己应该离开你,我的情感上万次地拉住我让我迷恋你,假如人有来生,我愿你来生做一回女人! 我要你将女人的痴情、女人的无助、女人的不能自拔体会得淋漓尽致,我要让你知道男人的移情别恋可以带给一个女人的伤害!
可怜,可悲,可气,可狠! 你从来不知道我的情感! 而我的自尊让我无法告诉你!
萧晨用困惑的眼神看着我,我忽然悲哀地意识到: 萧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坐牢的恐惧挟持了他,他分辨不出什么是一个女人发泄痛苦的气话, 什么是一个女人真的要做邪恶之事的狠毒。
我在心里苦涩地说: 萧晨,原谅我,我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恫吓你,这么多年,我太痛苦! 我太悲情! 我用什么方式可以宣泄我的愤怒?! 我用什么方式可以发泄我的情伤?! 我用什么方式还可以引起你的一丝注意,让你感受到我遭受了怎样不堪忍受的悲痛?! 萧晨,原谅我,我曾经恫吓过你。不恫吓你, 我怎出心头这口恶气?! 不恫吓你,我怎么活下去?!
“你说,你到底知道我什么事情?!”萧晨继续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我终于意识到萧晨已经不能正常思维。他在狱中遭受的非人折磨让他对牢狱生活心怀恐惧,他的思维固执地停留在要知道我掌握了他什么罪证、要知道我会带给他什么恶果,他和我一样是一个可怜人。
我知道萧晨和我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我知道如果我不按照他希望的那样, 告诉他我所知道的他违规的机密,我就别想走出这个房间。
那么,好吧,就让 我进入他的思维轨道,按照他的要求出牌吧。
我低下头去,开始诉说我知道的他的秘密。我一边说一边回想,我原本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控告他,我自然需要去回想一下他的那些秘密,我方能够满足他倾听的要求。
萧晨一边听我述说,一边自言自语,他像是一个站在法庭上被铐上手铐的犯人,面对着法官,替自己辩解。
萧晨和我,一对十九岁起大学同窗共读的知心恋人,一对有着十几年婚姻的夫妻,一对经过四年分离、相思、痛苦也未曾完全忘情的爱人,将我们四年后唯一的一次深谈机会变成了检察官和犯人的对话。苍天若有知,苍天会为我们垂泪。
经过近一个小时的交谈,萧晨似乎明白了我对他经济问题的掌控,他在替自己辩解的过程中慢慢地将心放了下来,正常思维回到了他的体内,他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并没有举报他的意图和心机。
天空微微地泛出了一丝晨曦,窗帘的缝隙间露出了一抹白色。
我和萧晨默默地坐在房间中,我们无话可说。除了检察官和罪犯的对话,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萧晨动了动嘴唇,他道: “我们分开吧,我们离婚吧,这样下去,不离婚,我们三个人都痛苦。”
离婚? 痛苦? 我在心中苦涩地想: 离了婚,我就不痛苦了吗? 我,一个青春不再的女人; 我,一个带着孩子的妇女; 我,一个心灵被重创的女人,离婚之后,我的出路在哪里? 谁会愿意娶我? 我又能嫁给谁?
我从十九岁起就一往情深地爱萧晨,我的结局不过如此,我还能相信谁?
离婚不离婚,对我而言毫无疑义,我都将会是痛苦的! 而离婚之后,萧晨你和你的情人韩雪却会是快乐的,我又何必要成全你们?! 与其我一个人痛苦你们两人快乐, 不如我们三个人一起痛苦!
我将头转向一边,我无视那窗缝间透出的一丝曙光。我根本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曙光,这个世界从此在我的心中只有黑暗,只有冷酷,只有尔虞我诈,只有将自己的快乐建立于他人痛苦之上,那么,让我们一起共赴黑暗,让我们一起在黑暗中苟延残喘、惨度余生吧!
“给人家做第三者,没有那么容易的,” 我咬牙切齿地说,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韩雪的身影,我满怀仇恨地对着空气说: “我怎么可能不难为你和她几年?!”
“我们三个人之间,如果有第三者,谁是真正的第三者?”萧晨冷酷无情地说。
我再一次万箭窜心,疼得浑身颤抖。
一个男人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对他曾经爱过并且难以转移情感的女人的伤害可以达到这样令人发指的程度。
萧晨,算你狠,算你出言凶悍,算你说话堪比用刀捅人,直捣心窝!
好吧,萧晨,我会记住2000年这天你说下的这句话,今生今世永不忘记。
萧晨,不是你错,而是我蠢,我早在你说这话的四年前,就应该和你离婚,是我让自己受此屈辱,我太作贱自己。
萧晨,你放心,我一定成全你和韩雪,我绝不干扰你们,我祝你们彼此专一,心无旁骛,好好相爱。
我也不会对你施加其他报复,我不会状告检察院,我不会教孩子恨你。
但是,有一种“报复”,假如它也可以称得上是报复的话,那么,这种报复来得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不违天道———我将和你干干净净地离婚,离婚之后,我要干干净净痛痛快快好好地爱另一个男人,我的心将决绝地离你而去,我将不对你再多看一眼。无论你有多么可怜,都与我无关,因为这是你对你的情感和婚姻做出的选择。
倘若我们走到这一步,倘若你怨恨我对你冷酷无情,请你追忆一下你曾经说过的这句话,请你追忆一下你所带给我的全部伤害。
我将与另一个值得我爱的男人轰轰烈烈地好好地爱一场,我将对你的财富、成功、才华、旧情、伤痛、可怜不屑一顾、不再多看一眼。
萧晨,我爱你时,你是我的一切;我不爱你时,你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