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一定也有这样的时刻,心里的疲惫像水银慢慢渗透皮肤里,勉强拖沓这麻木的四肢,漫无目的的穿过人造的街景,那么
“理想与现实,到底哪个来的更实在,更加重要?究竟是要仰着脖颈欣赏黑夜里钉着的明月,还是要低下头颅捡起道旁一枚闪着寒光的六便士?”——《人性的枷锁》
毛姆的几篇小说像是以爱情和理想交织的一环扣着一环的连续剧,《月亮和六便士》这个文艺气息浓重的谜一样的名字在《人性的枷锁》的序言中这样的注解。《月亮和六便士》书中提到的画家“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在毛姆又一篇小说《刀锋》中明确阐述,原型是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毛姆在《刀锋》的序言中写道为了增加可读性,对于“保罗·高更”的生平介绍是有些添油加醋。
平心而论毛姆的文字一直都有一种冷酷的感染力,《月亮和六便士》里抛却稳定生活的“思特里克兰德”和《刀锋》中的“拉里”算得上是毛姆认为的,追求梦想的成功人士。但对于这个“成功”的描写,相比于现在我们看到的速成成功学,振臂一呼“我是怎么***的!”“21天***”类似于致富经的self-help 文学有很大的出入。
明明是谈理想,却一字一句的一点点剥去理想繁华的假面,只剩下“理想”本质的事实,这种理想还真的有那么多人想要去追寻么?
《月亮和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和《刀锋》中的“拉里”在追求自身向往的理想的路上,过得生活很是清贫,“思特里克兰德”最后在一个茅草屋里双目失明饱受病痛折磨,留下跨世纪的画作。“拉里”也轻飘飘的抛却稳定的家室,喜欢的情人“伊丽莎白”,在矿场等卖苦劳力的场所游走,以寻求心境的和平。这些真的是我们仰望的那轮明月么?
搞笑的是,相对于黑夜中的明月,道旁的六便士却更像是我们众多人心心念念追寻的“成功”了,《月亮和六便士》里作者本人,虽没有过多的笔墨,却也能看得出是一个有不错的社会地位和收入的人;《刀锋》中游走于名利场的艾略特,不愿意抛却荣华富贵的伊丽莎白,一直到最后都家庭幸福锦衣玉食,即使遇到金融风暴,也因为艾略特的侥幸,没有动摇奢淫生活的根基。毛姆笔下躺在路边的六便士,却着实是现在人绞尽脑汁追求的梦想吧!
王小波在杂文集《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中一篇《掩卷:<鱼王>》中有这么一段对于《月亮和六便士》的评价:
“我又想起《月亮和六便士》,毛姆和阿斯塔菲耶夫一样,感觉到未来世界的魅力,而且发出了起跑线上的叹息。可惜他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悟性像高更一样深入那个世界,但毛姆毕竟指出了那条界线”——《掩卷:<鱼王>》
恐怕这条界限便是实际意义上“理想”与“现实”的取舍了吧,理想和现实相互依存,恰似海天交融,因为我们都有一个所谓的理想在支撑自己活在现实里,而抓住的理想也必须拉到现实里研磨着生活。不过,这条线,究竟在哪儿?如果按照现世对所谓梦想的定义,恐怕不是海天一线的分界,而是在“六便士”和“六百便士”之间的计较与钻研了吧……
《刀锋》的男主“拉里”从五官到性格都异常的吸引人,他畅游天地间的生活状态也让我神往,但我知道的,我骨子里就是那个爱慕虚荣的“伊丽莎白”。《刀锋》一书,我以为,与其说是谈理想更像是超脱于是谈人生,拉里每每开口总带着点不染尘世的悲悯意味来
"人往往妄自菲薄,智慧才是解脱之道;救赎不必靠出世苦修,只要舍弃自我即可;行事不为私利,常能报心地纯洁;责任就是契机,让人学习放下小我,成就大我"——《刀锋》
比起《刀锋》里近乎超脱的“弃我”宣言,让我受感触的是里面关于爱情的描写,文章里的拉里对欲望没有了宣泄的情绪,于是拉里和伊丽莎白的感情线变得模棱两可。作者(《刀锋》一文里第一人称就是一位作者)对拉里和伊丽莎白的“爱情”不以为然,作者有一段关于“爱情”与“激情”的宣言,失去了激情的爱情,很快会裹挟着荷尔蒙一同凋零。而退却了这层假面的“爱情”就跌如尘土里变得折磨而真实,虚掷光阴的悔恨、饱受嫉妒的折磨、难以自我平衡的奉献于取舍,然后因为各种不可分开的理由拉锯……爱情变得污浊。
所以说没有爱欲与激情掺杂的柏拉图的爱情竟不美好么?谁说柏拉图的爱情没有激情呢?那种点到即止细水流长的爱情,才是最需要激情和幻想相互维持和期待吧!为什么言说“激情”,想到的都是稍纵即逝的烟花烛火,其实不然吧,每天累计又重复的生活麻痹了我们的感官,于是把肉体或者精神上的刺激,当做自我消遣的筹码。但不要把这种瞬间的物欲的"刺激"和“激情”混为一谈,激情更像是源源不绝在体内奔腾的燃料,供给的光和热不会灼伤彼此,大概只是拥抱的温度。
急于跳出平庸的生活,而投身的充满新鲜感的“爱情”很容易受伤。但这种精神上烧灼的刺激,却恰恰被很多人飞蛾扑火一样的,紧紧抱住不松手。痛苦也是证明自己活着的一种方式,自我牺牲和奉献给自己带来的,那种精神上的愉悦感就更难以言喻。
让我想起芥川龙之介《枯野抄》里芭蕉的弟子在芭蕉病床前的一段话,"看护身患重病、朝不保夕的师傅,似乎在担心师傅的病情,却又用得意洋洋的目光,望着辛劳的自己。"
而以“爱”为前提的自我牺牲, 比一时病榻前的看守要伟大得多,恋爱也好,父母之爱也罢,甚至友人之爱,师生之爱,但凡有勉强的碍于社会道德,或者自我颜面,而进行的爱的奉献,都要求回报。倘若没有等价值的回报怎么办呢?那就姑且享受自我牺牲带来的快感吧!
“自我牺牲是压倒一切的情感,连淫欲和饥饿跟它比较起来都微不足道了。它使人对自己人格作出最高评价,驱使人走向毁灭。对象是什么人,毫无关系;值得也可以,不值得也可以。没有一种酒这样令人陶醉,没有一种爱这样摧毁人,没有一种罪恶使人这样抵御不了。”——《刀锋》
说道人性层面上的爱与欲,《面纱》里有着琐碎的摘录
《面纱》里爱情的论调也世俗到自我作践,
“如此卑微而沉寂得爱着你,我不善表达,我更没有虚伪做作,做的永远比想得少,我眼里流露出来的绝不是空洞,除去发自内心得爱意还有对上苍得感谢,我就此去了也绝不会有任何悔恨,仍然是深深的眷恋与不舍。”——《面纱》
这种几乎自虐的爱情观和《刀锋》里爱情里的自我牺牲异曲同工,而《人性的枷锁》里菲利普对米尔德里德的爱,才把这种自残的爱情剖析的淋漓尽致,纵然和《面纱》里的男主人一样,菲利普看透米尔德里德身上所有倒胃口的缺点,但仍然不惜一切的爱她,无偿的帮助和被利用,被羞辱,被抛弃。
因为“他爱的不是人,是爱欲本身”
《人性的枷锁》里也有对理想的追寻,但就像是王小波说的,毛姆本人并没有触及到他自己认为的那一重理想的月晕,甚至在他的自传里,这个没有长性的年轻人菲利普都不能算得上是一个有坚持,又毅力的“成功人士”。我知道现在还有很多人和我一样,两眼一抹黑的走这一条看不到未来的路,但又舍不得扔掉怀里那堆自己也估摸不清楚价值的破烂,唯唯诺诺,蹒跚前行,“像所有懦弱的人一样,他把善始善终看得太重要”,是这种无限拖延带来的,仿佛做了些什么的自我满足感,耗尽了才二十出头的你、我的勇气。
《人性的枷锁》是毛姆的自传,序言里丝毫不留情面的接了毛姆先生的“短”,说他其貌不扬又有口吃的毛病。也难怪,不然怎么会以如此冷峻又刁钻的角度看世间纷扰,序言中说“毛姆对身体的自卑让他喜欢把自己想象成其他身体健康,优秀杰出的人才。”我断断续续的病了几年,所以对“残疾”、“残缺”一类的话题极其敏感,毛姆的“口吃”真的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但是这个很难遮挡的“Abnormal”给一个这么细腻的心带来多少折磨,不难想象。而且,这种所谓身体上的残缺,就暗搓搓的附在影子里形影不离,无论日后有多么大的成就,总是在某个时刻,适时的冲出来告诉你无论怎么挣扎这里还有一层“枷锁”,人性的枷锁。
“但凡有人生他气了,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他的跛足说事。他觉得自己已经把人性看了个透彻,没有人能够抵抗这种戳人痛处所带来的报复的快意。”——《人性的枷锁》
很久前我写过一篇小说《喂,你也是用鳃呼吸的么》被一个大V转载,言辞里说笔者是一个鄙视残疾人+自己残疾所以全世界都要让着你的很丧的人。
我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如何发问。
也许他说的对,很多时候就会突然没有力气,眼睛里的光和色都被掩去了变成一片背景似的空白,那种无望会把一个人彻底压垮,什么未来、亲友、家人、社会责任、蝇营狗苟都融到远方的背景里去了。怕的,不是歇斯底里的狂怒和崩溃,而就是这般空白的疲惫,像重感冒一样的,躺在床上感受每一寸骨头和肌肉都在僵硬的叫喧和撕咬,难以睡去,却也不知怎么起来……
生命,失去意义了么?
《人性的枷锁》里对生命的意义这件事有几个层度的探讨,先是小菲利普辍学去了德国,带着“生来的倔强和伤痕累累的虚荣心”还有激情澎湃想要大展手脚的年轻激情,这个时候菲利普要凭借一己之力,劈开一层叫做美好的青春假象的混沌。
“‘青春是美好的‘是一种幻觉,是韶华易逝之人的美梦。青年人反倒觉得苦闷无比,满脑子都是别人灌输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一旦真的伸手触及现实,总会落得遍体鳞伤。’”——《人性的枷锁》
临近毕业,在异国他乡摸爬着找工作,算得上半条腿堪堪往“社会”这个方向上探一探,被拒绝是在所难免的,但在这条不断自我肢解和自我安慰的路上,我感到肉体蹒跚的速度跟不上我那个切实又真诚的灵魂了。
她从血肉的囚牢里冲出来,或踩着风飘到空中去,俯瞰在人群里推挤的我;或冷冷的坐在我对面,两眼空洞的看着拼命挣扎掩饰的我。她看我疲懒又疏于坚持,她看我挫败又不知改进。她看我在人群里尴尬的扯着嘴角,又看我在孤寂里烦躁的戳着手机。我知道她在那里,我对她大喊大叫又泣不成声,她从不张口,更不会提出什么建议。她是用我仅存的善良纯真铸出的理想主义,只做客观地倒影,就足够让我形秽,我无法打碎这抹来去无踪的尊严,于是只好戳瞎我的眼睛......
菲利普放弃了巴黎学画,放弃学会计,辗转去做了医生,那充满消毒水和血腥味道,最温情也最无情,用冰冷到没有人性的方法拯救生命,挖掘的到什么呢?
“这里只有事实,是生命的本来面目”
“生命的意义究竟为何?他一直在寻寻觅觅,答案仿佛早已找到,只是晦涩难懂,不可解读”——《人性的枷锁》
史铁生《病隙碎笔》中说“生命的意义本不在向外的寻取,而在向内的建立。”生命确有意义吧,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苦苦追寻呢?但菲利普在爱情和生活的现实里滚打,在病态的自卑和季度的殷勤里自我拉扯住,在憧憬之人形象的崩塌,朝夕相伴的友人的离世之后,在那张波斯地毯里悟出所谓生命的真谛:“答案很简单,生命没有意义”
“生命没有意义,人活着没有目的。一个人是否将生在这世上,是否活着或已死去,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生命微不足道,死亡更无足轻重”——《人性的枷锁》
果真如此么?我无法回答,可能也永远找不到答案,不过生命有意义也好,没有意义也罢,只要那些所谓生命的背景可以被拉到我的四周来,我还能感受到空气流动裹挟着青草气息的微风,我还能感受到还顶着阳光就迫不及待洒下来的细雨,我还能感觉到单纯从活着这件事来的惊喜和期待,就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