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可可对即将要到来的婆婆,有一个善良女生不谙世事的期盼和想像。
幸福里72号401,是一个长方形周正的朝北的二房。厨房和次卧在北边,中间的客厅和餐厅,南边是主卧和卫生间。东边是一个横厅阳台,光线很好,那里是可可的多肉花园。今天晚上婆婆就要到了,她要拾掇出一个位子,江边城特意交待,妈妈带了一株文术来,初夏了,一路上闷着缓到明天就得种下。
可可在江边成充满诗情画意的描述里,对文术充满了幻想。她想如果这株文术在家里扎下根开出花来,江边城像回到了江城,一定非常非常开心。
江边城这次不敢再让可可动手了,他让她坐在藤椅里,体贴地放了个软枕垫在腰下,阳光从窗外树叶间穿过来,像细碎的钻石,洒满了整个阳台。
”你就当将军,指挥我就行了。”,可可反复调整,折腾了十几个来回,终于在北边角落里留下了一个大花盆的位子,”你说文术喜湿喜阴,这个角落就是它的家了!”
他们给北面房间换上干净的床单,江阿婆的眼睛强光下会泪流不止,他们就特意换了盏柔黄的灯。可可在卫生间添上一个漱口杯,一把新牙刷。她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嗨,囡囡,奶奶要来了。”
“你又知道是囡囡啊?”
江边成从背后拥抱住自己的妻子,婚后快三年了,怀孕过二次,可能是体寒的原因总是保不下来,医生说她的体质确实不容易孕产。他担心妻子承受不住,便想着就是不生也无所谓了。但是可可却非常坚定的一定要生个女儿,她抱着江边成的胳膊撒着娇:我想让你看看小时候的我嘛,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听话,不吃冰的,不弄多肉,不蹦不跳,乖乖的。
江阿婆在火车站惶恐地不敢动,儿子在电话里交待:你从北门出来,一出来就能看到一台白色的大众车,车牌号沪A06117。她看着高高的大楼窜上了天,她看着车水马龙呼啸而过,她张开嘴想问人又无奈地闭上,她看着火车票后面的写着的数字06117,她看着一辆又一辆驶过的白色小汽车,惊恐的像个迷路的孩子:”这是哪坨(哪里)啊?”
可怜的江阿婆的操着一口浓烈的家乡话,她伊伊呀呀地问人,却没有人听的懂她在说什么。她像一叶大海里的破舟,随便一个浪过来就能拍个稀烂。她拖着行李,拎着文术,走出了车站,她嘴里反复念叨着“06117”,成了一个走失的流浪的老人。
约定好的时间,江阿婆并没有如约出现在火车站的北门。接下来的几天,他们沿着火车站没日不夜的寻找打听,甚至都贴上了寻人启事,可可第一次对自己长大的沪市生出疑惑和恐惧来:她真的会走丢吗?江边城不让可可去寻了,他每天早早地起,晚晚地归,头越垂越低,话越来越少。母亲像一粒沙砾一样流入沪市的人海,连点踪迹都没了。夜里,他以为她睡着了,就会走到阳台,看着空出来的那口花盆,像一个黑洞一样让人绝望。他无声的抽一根一根的烟。这是第一次,可可欲言又止,一句话都不敢问。正当他们都快丧了去街上发寻人启事的勇气时,接到了闸北苏家巷警察分局的电话。
在闸北苏家巷警察分局见到江阿婆时,江边城都快认不出来她了。几年未见,流浪走失的恐惧,让她含胸缩肩抑制不住的抖动,身形显得更加瘦小,五官隐藏在脏污里,只能看到一星点光亮,一件白底蓝碎花的衬衣,已经变成了灰黑色,而身边那个更加破旧的红色小桶,文术新长的叶子像个新生的孩子一样活泼地从红色小桶里探出头来,被正午的阳光照着,呈现出与环境特别突兀的翠绿。江边城一见到那盆文术,心里提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忙点头说:”是的是的,我是她的儿子,我叫江边城。”
“哎呀,你这儿子心也够大的,老母亲字不识一个,普通话也不会说,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来大上海啊。”警察一边办手续一边埋怨江边城:”幸亏她一直念叨06117,我们全局的人猜呀猜呀,从固定电话猜到邮编,终于猜到了车牌号,也幸好你这车牌号是沪A打头啊,这几天我们是啥也没干,光玩猜猜猜了。”江边城点头哈腰窘迫地搓着手,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两人踉踉呛呛地回到了幸福里。一高一矮反差巨大的影子僵在门口,黑压压地将开门的程可可笼罩在浓黑的阴影里。
可以想像,江阿婆与程可可的初次见面是不可预见的狼狈。江阿婆一身的酸臭,拎着红桶。红桶里的植物,呈现出蓬勃生命力的幽绿色,幽绿的让可可有些心慌。江阿婆怕弄脏了干净的地板,她执拗地站在门口不肯进,两人拉锯式的在门口推推拉拉,江边城像哄孩子一样怎么哄也哄不进来。程可可莫名的烦躁,她轰地站起身来,伸出葱白的一根手指,指着那两个人:”江边城,你带她去开个钟点房,去洗干净了回来,身上那身衣服,扔了!”
于是这个家庭的话语权就在初次见面的混乱里,鬼使神差的交到了程可可的手里。
婆婆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太太,出奇的沉默。除了做家务活时不可避免发出些声响外,也几乎不开口说话。她节俭至极,只要她活动的区域,几乎都不开灯。煤气灶上那点光亮就够她在那方寸之间烧煮煎炸,洗洗涮涮。这个方正的家,被两种不同形式的生活方式,割据成非常明显的明暗两界。
那株文术长势喜人,很快就抽开了像芭蕉扇一般的叶子,它们舒展开来,惬意地站立在阳台上,多肉在文术的绿荫下, 也越发的珠圆玉润。同样在滋滋生长的,还有可可腹中的胎儿。婆婆只有在看向可可日渐隆起的肚子时,会微微地一笑,和天下所有的奶奶一样慈祥。
有一次,江边城下班回来,衣领上的雪花都还没有化净,就急急忙忙地去厨房忙活,他用一个木盘端出一碗猪油渣上海青拌饭,一碗骨汤,一碗炖蛋。没消多久,就听到房间里传来摔盘子的声音,可可愤怒地大骂:”我和宝宝都快饿死了,这么烫我怎么吃啊!”江阿婆看着儿子端着七零八落的盘子退出来,默默地接了过去,收拾干净后胡乱做了顿晚饭,吃也没吃就站定在文术叶旁。一站就几个小时。
白天家里只剩下婆媳两人时,可可的作没了去处,也就温柔许多。她大部分时间会自己下厨,做些自己能吃下去的东西,但也往往潦草随意。江阿婆不知所措地站在可可身后,不声不响,沉默地看着做饭的媳妇。
夜里夫妻两人嬉闹一番,关上了灯睡觉。江阿婆觉得睡着了的可可,好像暂时可以把儿子还给自己。她几乎无声地移步到阳台的南侧,那里虚拉着窗帘,一盏萤火虫一样的小灯,她能看到儿子手上枕着可可,他动也不敢动,他那双眼睛,黯淡地看着屋顶,然后跳到别处,有时会跳到窗户,江阿婆就慌张地缩回身去,怏怏地回到自己房间。
可可像戏文里最狐媚的妖精一样,洗澡时喊儿子去送睡衣,会娇滴滴地要儿子给她洗头,偶尔看到那光着的粉白的背,散着一缕缕湿发,儿子的手指在头发皮肤之间揉捏,江阿婆会赶紧走开,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儿子几乎日日给可可洗脚,蹲跪在她的脚下,这幕画面,不是世俗里的夫妇恩爱,而是无情的再现。江阿婆看到了匍匐的自己,看到了王一样的丈夫,而那个她恨在心里的王,现在成了可可,可可成了儿子的王。洗完脚后的可可,因为怀孕激素的影响经常脚麻,她会把那两段粉白到刺目的腿,旁若无人地架在儿子的大腿上,江阿婆看着儿子的又一次揉捏,默默地退到阳台,看着文术发呆。
婆婆表达不开心的唯一方式,就是像一段倔强的树桩一样,静默无声的久久的站在文术叶旁。
这样日复一日的普通日常,不知道在江阿婆平静却幽深的心里,究竟翻涌着什么。可可发现婆婆站在阳台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经常毫无声息地站在可可身后,死死的盯住她,像一台监视器。可可一回头,经常被她吓到半死,而婆婆则会面无表情地退回自己的房间,有时候会絮絮碎语,无人听的懂。
可可能感觉到那种眼神,从最开始的空洞到现在的凝视,窒息感越来越强。她和江边城说过,妈妈的样子有点吓人。江边城抱着她,”老太太是太孤独了,你理解一下她。”
其实江阿婆并非一直的沉默,可可和姐妹们有约不在家,她能和儿子独处时,她会轻轻地摸着儿子的头,流着母亲的慈悲的泪。
”儿子啊,你也苦啊。”
“儿子啊,你要看好自己的钱啊。”
“儿子啊,可可怕是个妖精吧?”
“儿子啊,可可经常出去,是在外头偷人啊。”
江阿婆说可可偷人时,可可正巧刚进家门,隔墙有耳的听懂了这半乡半普的话。这句话像显像粉一样,把胶片里的原形显影出来,原来那沉默无声的老人并不是绵羊,可可狠狠地把门带上,“咣”的一声。
腹中胎儿已经有近6个月了,正稳定而美好地生长,连同幸福日日渐浓,拥抱着可可。她等不及拆盲盒的那天了,这几天一直在找妇幼院的初中同学帮忙看下宝宝性别。医生不能透露胎儿性别,但架不住可可日日的撒娇,暗示她和江边城可以准备点粉色衣服。她几乎是一路疾走回来的,她想告诉江边城,他们要有自己的囡囡了!想想会有一个粉团一样的像自己的女婴,睡在心爱丈夫的手心里,她就觉得太幸福了。
“偷人”这个字眼,即使是相隔几千里的方言,仍然像尖刺一样扎进了可可的心里。她看着两人慌乱的表情,她一字一句地说:“你是长辈没错,你不要背后咬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人了?!”
“可可,妈是随口一说。”江边城护着母亲:”你别生气。“
”江边城!你知道吗?我这几天天天在缠着茵子问囡囡的事。我今天是想回家来告诉你的,肚子里的是女孩。医生说我可能再也不能怀孕了,但是老天爷这次真的送了个女儿来!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
可可把目光转向一边深垂着头的老太太,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以为老实是善良。“您老人家有什么不爽您直说,您一天天的像台监视器一样盯在我身后,之前我只是以为您老实不想说话,原来心里藏着一肚子的坏水,我就想问您一句了:您是看着我大肚子偷人,捉奸在床了,还是您大着肚子时您去偷过了?”
江边城吓的一把把可可拉进了自己的房间,他蹲跪在可可的膝前,抱着气的发抖的她。
“乡下老人说话粗,她真的就是随口一说。可可......”他一低下身来,几年来从不间断的洗脚的画面又跳出来,可可的气就下去了一半,她是真的爱他啊。她摸摸他的头,叹了口气,“你不在家的白天,她真的像幽灵一样,就站在那一动不动,夸张的时候能盯你大半天。你知道我是个话痨精,可是我和她真的是一天都说不上两句话,饭好了就看着我,或者敲敲门。你是夸她也好,说她也好,问她事也好,她就像个静音了的设备一样。白天这屋子里,只要她在,温度都能下来好几度。”
可可坐正了些,她看着他的眼睛:”边城,要不送她回去吧。“
江边城身子晃了一下,他试探地问:”等囡囡生了再回可以吗?你这肚子越来越大了,我现在经常加班,每天到家都快9点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可可想了想,”妈回去了后,后边实在不行,我叫我姆妈过来。“
江边城看到这条退路也没了,他又低下了头,他沉默了一阵,像下足了勇气似的起了身。”我去和妈说。“
江阿婆佝偻着身子,缩在阳台方术的阴影里,和往常一样。但江边城知道,母亲的心里不好受。他不知道怎么开口。
”儿啊,文术再过一个月要收了。“
”是。”
“等我收了文术,我就回去吧。”江阿婆转过身来,看着儿子:“想回咱家看看,怕风又把南边墙给吹倒了。”
“行,这趟我们一起回。“
婆媳之间一旦发生矛盾,关系微妙敏感到诡异。程可可在闺蜜聚会时调侃自己:还真羡慕那些拿刀砍的婆媳关系,比我这痛快。
自此至后,江阿婆和可可,心照不宣地各自在自己的区域活动,白天可可几乎是像行窃一般,看到厨房没人,就立马冲进去给自己弄点沙拉牛排之类的吃食,端进自己的房间去吃。江阿婆收拾打扫,细心的侍弄那棵文术。只有偶尔江边城回来的早,他们三人会围坐在餐桌前,廖廖几语共进晚餐。当然,回到闺房,夫妻两人还像平常嬉笑逗趣,憧憬囡囡出生后的样子。
秋冬交替的11月,可可已经身子沉了。她能明显感觉孩子在肚子里的翻滚,这调皮劲儿是像她,可可喜欢坐在阳台的摇摇椅上和她说话,告诉她:你的爸爸是个温柔沉静但是文采极好的人,听爸爸说话,都不用去江川大河,波澜就在眼前。
文术叶子茎杆伏地枯萎后,江阿婆手脚轻快地从大缸里翻出二十几节文术来,她难得地开口说了一句:”不如地里收成好。“ 趁着天睛,又手脚利落地晒好包好,除此之外,又把家里的被褥晾晒一番,江边城说:”可可不方便了,您把囡囡的衣物也收拾一下吧。“江阿婆摇摇头,说不急。
文术丰收的一周后,江阿婆决定回江城。
江边城早早地回了家,母亲说村里秋兰家后天正好在火车站附近的市场卖农货,可以顺路捎带她回家,不用儿子送了。都是同村的熟人,他也有秋兰姐的手机号码,想来也是妥的。便安下心来。
江阿婆照例烧了几道家常菜,炖了一锅鲜汤,还罕见地试做了一道可可爱吃的红烧肉。江边城感激地看着母亲,他心里明白,只会乡家小炒的母亲,做出这道红烧肉,不知道琢磨了多久。可可那天也许是因为红烧肉的缘故,吃了两小碗米饭,还咽了一口婆婆端来的一碗浓汤,浓汤有些许药材苦气,但味道不赖。想想婆婆马上要走了,心里微酸,她端起汤碗,以汤饯行。她对江阿婆说:”妈,这大半年您也辛苦了,您路上顺风,到家报个平安。囡囡出生后,我们一起回江城去看您。”
江阿婆看着可可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掉了那碗汤,她点点头,看着儿子说:“对可可好点,女儿家不容易。”
江边城看着这母慈媳孝的场景,心想:如果从来都这样,多好。
那晚,江阿婆离开了702,离开了幸福里,离开了沪市。一个老人弱小的背影,在沪市璀璨的夜里,如尘砾般微小。
那晚,可可腹痛难忍,行气破血,他们最终失去了囡囡,也失去了这一辈子能拥有孩子的机会。
“文术,又称莪术。有散结化瘀,行气止痛的攻效。一般人均可食用,但耗气伤血中病即止,不可过量,孕妇忌服,是古方落子常用药材之一。”江边城看着厨房垃圾桶里文术的残渣,颤抖着手删除了茵子发来的信息。
江阿婆,本名江文术。
初为人妇少不经事,孕产四次。每次到四五月时,自家婆婆会出江请江外一个老郎中来,老郎中捻胡沉思,細细把脉,之后婆婆就在那张陪嫁带来的竹床上,给她灌下了二次文术落子汤。怀第三个孩子时,郎中把脉说还是个妮,江文术轻车熟路地煮一碗文术浓汤,自己解决了。怀第四个孩子时,菩萨在梦里说这是个男娃,她是个信佛的人,她虔诚地磕头祈祷;她挥舞着菜刀赶走了第四次来上门把脉的老郎中;她跪在婆婆跟前,说这次一定是儿子,不是儿子她拿命来赔罪。
慈悲的佛,趟过三条女婴的血河,给了她一个儿子:江边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