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的铜铃铛在晨雾里晃出细碎的响。
我端着刚煮好的曼特宁穿过客堂间,咖啡香撞在青砖墙上,又顺着雕花木窗的缝隙钻出去,勾住了弄堂那头王阿婆的竹篮——她正蹲在墙根择菜,蓝布围裙兜着两棵青菜,听见香,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探出半张脸:“小顾,今朝的咖啡浓伐?”
我笑着把马克杯递过去:“阿婆尝尝,新到的耶加雪菲。”
王阿婆接杯子时,指节上的老年斑蹭过杯沿。她抿了一口,皱纹里浮起笑:“甜是甜,就是少了点焦苦——你阿爷当年煮的咖啡,苦得能齁死人。”
我望着她身后的石库门。朱红漆皮剥落了大半,门楣上的“福”字砖雕被岁月磨得发亮,门环上还挂着串铜锁,锁孔里塞着半截褪色的红绳——那是阿爷生前锁门用的。三十年前阿爷走后,这扇门就再没锁过,可弄堂里的人都说,只要铜铃铛在,门就还在。
“小顾,来哉!”
评弹声从二楼飘下来。我抬头,看见阿芳姐抱着三弦琴站在廊下,月白缎子旗袍下摆沾着点咖啡渍——许是方才给客人续茶时溅的。她的头发盘成髻,插着支珍珠簪子,和墙上的老照片里,阿爷抱着留声机听《珍珠塔》时的模样,像得紧。
“今朝唱《杜十娘》?”我问。
阿芳姐拨了下琴弦,叮咚声里混着楼下王阿婆的应和:“老曲子听不厌,新本子也要学。”她的手指在弦上跳,《杜十娘》的调子裹着咖啡香漫开,“你阿爷当年说,评弹是水,得顺着河道流,不能硬改道。”
我望着她身后的客堂间。墙上挂着幅旧月历,停在1947年5月——那是阿爷在上海开第一家咖啡馆的日子。月历旁挂着台老收音机,外壳裂了道缝,调频钮转起来还“吱呀”响,可每次阿芳姐唱评弹,阿爷总会把它调到中波1422千赫,说“老电台的杂音,比新音响有味道”。
“小顾,帮阿婆把菜篮拎上去。”王阿婆的声音从楼下飘上来。
我接过竹篮,路过客堂间时,瞥见八仙桌上摆着本旧相册。翻开第一页,是阿爷穿西装打领带的照片,背景是霞飞路的咖啡馆;第二页是阿芳姐的奶奶,穿着阴丹士林旗袍,抱着个铜暖炉;第三页是我妈,扎着麻花辫,蹲在弄堂口吃油墩子——照片背面写着:“1983年夏,弄堂口油墩子摊,三元一碗。”
“小顾!”
阿芳姐的声音从二楼传来。我抱着菜篮跑上去,见她正往三弦琴里塞张纸条。纸条上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隔壁张叔说,弄堂要拆了盖商场,你阿爷的咖啡馆,要不要搬?”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弄堂口的铜铃铛突然响得急了。我冲下楼,看见几个戴安全帽的人正往墙上贴“拆迁通知”,红纸上的黑字刺得人眼睛疼。王阿婆的竹篮“哐当”掉在地上,青菜滚了一地。她蹲下去捡,白发被风掀起,露出后颈一道淡粉色的疤——那是1966年武斗时留下的,阿爷用身体护着她,自己挨了块砖。
“阿婆,别捡了。”我蹲下去帮她,“这菜……我明天再买。”
王阿婆摇头,把青菜一棵一棵码进篮里:“小顾,你阿爷说过,弄堂是上海的根。根没了,树还能活?”她指了指二楼的窗户,阿芳姐正趴在窗台上,三弦琴搁在腿上,唱着改编的《石库门》:“石库门里咖啡香,评弹声里岁月长,拆了旧墙盖新楼,根在泥里不会亡。”
人群里突然响起掌声。我抬头,看见弄堂里的老邻居们都站在拆迁通知下:张叔拎着鸟笼,李阿姨抱着孙子,修鞋匠老陈扛着工具箱,连总跟我抱怨“咖啡苦”的出租车司机老刘都挤在最前头,手里举着个搪瓷杯——杯里泡着阿芳姐送的茉莉花茶。
“要拆,先拆我这把老骨头!”张叔的鸟笼在手里晃,“我养的画眉还在你阿爷的咖啡馆里做窝呢!”
“要搬,先把评弹谱子搬!”李阿姨拍着孙子背,“我家小囡刚会唱《金陵塔》,你阿芳姐教的!”
老陈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我修了三十年石库门,拆墙的锤子我先缴了!”
老刘挤到最前面,把搪瓷杯举得老高:“小顾,你阿爷的咖啡配方在我这儿!要搬店,我给你当搬运工!”
阳光穿过梧桐叶,在拆迁通知上投下斑驳的影。阿芳姐从二楼跑下来,三弦琴抱在怀里,琴弦上还沾着刚才唱曲时蹭的咖啡渍。她走到王阿婆身边,蹲下来帮着捡青菜,发间的珍珠簪子在阳光下闪着光:“阿婆,您看,根没断。”
我望着周围的人。他们的影子叠在石库门上,像幅会呼吸的老照片:阿爷的咖啡馆在1947年的阳光里,阿芳姐的奶奶在1960年的雨里,我妈在1980年的油墩子摊前,还有此刻的我们,在2024年的弄堂口,举着青菜、鸟笼、工具箱和搪瓷杯。
拆迁通知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的铅笔字。不知是谁添了句:“石库门会老,咖啡会凉,评弹会旧,但弄堂里的人,永远在。”
铜铃铛又响了。这次不是风,是王阿婆把菜篮挂回了门环上。她拍了拍手,冲二楼喊:“阿芳,来段《新上海滩》!”
阿芳姐抱起三弦琴,琴弦拨出的第一个音,混着咖啡香、菜香、鸟叫声,还有远处传来的施工机械声,在弄堂里荡开。
我突然明白,老上海的AB面从来不是对立的。
是石库门里的咖啡香,也是评弹声里的岁月长;是老墙根的青苔,也是新贴的拆迁通知;是阿爷的旧怀表,也是阿芳姐的新谱子;是我们这些“新上海人”,把根扎进老弄堂的泥里,又把枝叶伸向更辽阔的天。
就像此刻,王阿婆的青菜在竹篮里泛着水光,阿芳姐的三弦琴在廊下唱着新曲,拆迁通知的背面写着“根在泥里不会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