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别样的风

第一章

夕阳的霞光映在玻璃上,配合着窗外掠过的景色,预示着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候要开始了,但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透过跳动在车窗上的一缕缕和煦的霞光,一种难以名状的幸福感驱走了连日来的孤独,踏上这趟旅行的初衷在几个小时里渐渐隐去了身形,也许从一开始就没什么目的性可言,人可以在处境上改变处境么?我看着窗外极速掠过的丛林和田野,跟我在卧室的窗前看到的景色有什么不同么?只过不过是我换了一种方式来抵御时间;夕阳被黑暗吞噬了,外面的世界沉入了昏暗的湖底,如果是外面某个像我一样的人站在属于自己的窗前,在他眼中,我们的列车一定像是一条发着光的鳗鱼,拒绝着他的视线和想法,快速地游向终结寂寥的下一个目的地。

车厢里开始热闹起来,一个长相甜美的列车员沿车叫卖盒饭,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周身依然散发着活力,脸上始终挂着恰如其分的微笑,她为了什么在坚持呢?在她经过我身边时,我抓住时机说“你好,可以点份盒饭么?”

似乎我的话对她有某种唤醒功能,她笑得更热烈了,停住手里的推车,说“您好,您要什么饭?有牛肉炒饭,鸡丁炒饭,还有套餐,也有面,油泼辣子面和炒拉条,但得去餐车给您拿”

我是面食的忠实拥护者,不管是家乡的捞面,烩面;西北的拉面;湖北的热干面,牛肉面,都百吃不厌,我一直认为饮食偏好里藏着人最真实的一面,看如今,我们有时是必须有时是无奈,总在违背初衷总在背叛自己,你为了生存嫁了不爱的人,他为了顺应走了不想走的路,但没有谁会总是吃不喜欢的食物。

“一份炒面吧”我想她能感受到我的歉意和殷切,希望她能感受到。

“那您稍等,餐车在5号车厢,5分钟给您送来”她又象征性地问询了一下,没人再给她回应,随后她换了推车的方向,又向我说了声“稍等”便匆匆为了我向5号车厢赶去。车厢安静下来,前后的感应门全都关闭,每一个车厢都被封闭在独立的空间里,同一车厢内的人此时生活的轨迹汇集成了一条线,这里会有官员,商人,教师,企业员工,城市劳动者,艺术家.....会不会有作家呢?除我以外的另一名作家,我想他一定早已成名,出版了几本畅销书,获得了各种文学奖项,而此刻正准备用文字给自己带来的财富去享受生活。

我拿出携带的书,抽出那本《没有终点的列车》,翻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书中的苦难正在降临。

“滴”的一声清脆的响声后,前面的感应门打开,那名女列车员端着一份盒饭走过来,她这次没有推车,一缕头发从脑后的束带里掉了出来,垂在侧脸随风飘动,让她的职业美中多了一份妩媚。

迎接着她的目光,出于礼貌,我站了起来,她最后几步是小跑过来的,我接过还有些烫手的饭盒,说了声“谢谢”,付过钱后我如释负重地坐下,她却不知何故停在原地还没走。我抬头问她“还有什么事么”她没在看我,视线似乎在我的书上。

“您的这本书看完了么?”她说话中间停顿了两次,好像有什么困难在阻挡这句话的前进。

“这本啊,你要是想看就拿去,下车前还我就行”虽然我也很想继续看下去,但是我似乎在她的需要里找见了自己的存在感,我没办法拒绝她。

“我倒是也有一本,但只看了一半就忘在家里了,今晚火车停站我要值班,看到您这有一本,所以就厚着脸皮问一下”她的声音虽然压低了,但仍着带着嘶哑。

我把书递给她,看着她接过书我说“务必多喝水”

她把书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容,这样一看比叫卖盒饭时的笑灵动了许多,跟我一样,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啊。

跟我说了很多声谢谢之后,她转身快步走向前面的车厢,脚步轻快;我们车厢的小世界又恢复了原样,坐在过道那边的一对夫妻在争论孩子的教育问题,车厢的其他地方偶尔响起一声咳嗽一声叹息,列车对我们而言是形状化的时间,它带着我们穿山越岭,跨海过桥,去到不曾去过的地方,遇见不曾遇见的人,但列车始终不会知道在它之外还有一辆列车承载着它走过岁月沧桑。

十点过后,火车上的灯熄灭了,车厢顿时一片黑暗,安静的湖面上浮着一层列车驶过铁轨的轰隆响声,我没什么睡意,便拉开窗帘的一条小缝,看着外面夜色中孤寂的旷野山林,零星的灯光点缀在浓重的夜色里,那会是什么人在如此远离市井尘世的地方?就这样在一个个夜晚被像我一样的人匆匆瞥过,然后继续独自对抗着孤独。

我开始拾起一些记忆的碎片,对于为什么踏上这段旅程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可记忆有什么用处呢?它就像船划过水面留下的一阵涟漪,时间总会把它磨平;为什么?这似乎是我自己在问自己的问题,而我却回答不上来,也许我根本没有义务回答,问题本身会回答问题么?当然不会,问题总要靠外界来会回答,问题本身只要在提问就够了,为什么?为什么家人撇下了我?为什么写了那么多年却没有一本印有我名字的书出版?为什么安娜最终也离开了我?

再醒来,看到一束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来停在桌面上,一只飞虫静静地趴在光束里,像是在吸收晨光的能量,等我观察片刻之后,竟然感觉光束是因它而存在!明知是错觉,可我依然感到惊诧,甚至对飞虫有了些敬畏,不敢再去打扰他。

我看了一下时间,还差两分钟就7点钟了,过道上陆续有人去洗漱吃饭,也有人站在窗前迎着晨光伸展腿脚,列车上呈现出一副集体宿舍的晨起场景,我拿出车票,看了一眼,离到达终点站西宁还有差不多6个小时,我起身去跟上晨起行动的尾声。

第二章

在餐车里,我看见了那个姑娘,她在众人间忙碌着,困倦的脸上始终挂着强打起精神的笑容,前一晚掉出的那缕头发已经重新束在了脑后,我停住脚步,趁她还没看见我的时候立即转身向回走去,完全是本能的反应,但我也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特意跑到餐车来,会不会让她以为我是来要回那本书的?我本无意如此,万一让她误解了,着实让人烦恼。

走回自己的车厢,一些人已经坐回到座位上开始继续享受旅行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歪头看窗外的风景,傻笑着看着手机,有些则在一起操着方言讨论着什么,我像是在看一副电视上的画面,此时可以作为旁观者观察他们,想象他们各自背后的生活,也许都有痛苦艰辛的经历,而此刻他们都是轻松自由的,过去和未来拿他们没什么办法,最起码在这短短的几小时里是这样。

我坐回自己的座位,从包里掏出巧克力饼干,现在吃这种饼干有些过分的甜腻,可一想到这种甜腻已经伴随了我多年,舌尖的味蕾就选择和解了。

“你这个年龄吃太多甜食可不好”我看向一侧,隔壁的夫妻中的男人对我说,一副严肃神情。

“我知道,但是戒不掉了啊”我笑着说,顺便把一块饼干送进嘴里。

他看我毫不在意,便把身子探过来,对我说“长期大量食用甜食会使胰岛素分泌过多、碳水化合物和脂肪代谢紊乱,引起体内环境失调,还会使人体血液趋向酸性,不利于血液循环,减弱免疫系统的防御功能”

听着他这段专业的警告,我转过头说“您是医生?”

他看似随意地直了直身子,嘴上不无自豪地答道“普通的救死扶伤者罢了”

接着对我说“你这个年龄要非常注意饮食和生活规律,尤其是性生活,一定要节制,我在工作中遇到了很多像你这年龄的人就失去”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坐在身旁的妻子打断,那位妻子面脸歉意地对我说“别在意,他这职业病,我劝了他多少次,就是改不了”

我把没吃完的饼干收了起来,对她说“我这个年龄确实应该开始关注身体健康的问题了”

“对嘛,健康是做任何事的前提条件,这是实实在在的嘛”医生带有胜利的语气说着看向他的妻子,而后妻子开始就别的话题或是质问或者埋怨起医生来,但那已经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我带上耳机,让自己沉入自己的世界里。

音乐同文字一样,会带来一个世界,一个让人感同身受的世界,这里可以感情宣泄,可以倾诉衷肠,每一段文字每一首歌都是一段实实在在的经历,不管在这个世界里遇见了自己还是遇见故人,会诞生新的记忆,会磨灭旧的疤痕。

当我感到有人在用手指轻轻地点我的肩膀时,我转过头,《没有终点的列车》那熟悉的封面挡在眼前,书后面是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我从里面看到了某种情愫,还有我的倒影。

我赶忙摘下耳机,说“怎么样,看完了么?”

她双手把书放在桌子上,说“嗯,其实想早点过来的,但是实在没时间”她仍然穿着那身职业装,脸上画着为漂亮加分的淡妆,头发虽然束在脑后,但能看出发质的柔顺黑亮,职业装下身材显露的恰到,齐膝的桶裙让她严肃的美感上多了一份引力。

“没什么,我并不着急读,倒是你,经常值夜班很辛苦吧?”我一直不认为我是个很会快速进入沟通状态的人,但偶尔聪明一次也是有可能的。

她双手搭在桌面上,身子靠向后面的靠背,有些无奈地说“辛苦倒是也有点,但是能在晚上安静的看书是种非常美好的过程啊”说完她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到“你在哪里下车?前面还有三站”

“终点站,西宁”我感觉到她藏着一些东西想说,所以只是精确地回答了她问题,没有节外生枝。

“出来旅行?”她侧着脑袋,脸上的表情恢复了生活中的自然乖巧,不再是工作中的强颜克制。

“算是吧,只是没什么目的性”我实话实说。

“随性的旅行,不错嘛;我在西宁会待几天,请你吃当地美食吧”说完后她又随即故作严肃地说“不要多想,单纯是为了感激借书”

互留了联系方式后,她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说了声再见,便匆忙离开了,车厢里依旧是老样子,不时冒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外面的景色已经变成了荒芜的戈壁,我能想像到那里曾经狂风骤雨,曾经飞沙走石,而此刻确是阳光灿烂,云淡风轻。

她走后,我兀自得意了一会儿,可能是感觉好事来得太突然,也可能是我对生活的期望过于低了,我开始对一个时刻的到来不断期待不断臆想,但是,直到列车到站她再也没有出现,我像个期待礼物却等来一场空的孩子,有气无力地收拾好行李,其实只有几本书和水杯,它们都在为某件事拖延时间,但也都白忙一场。

等待列车靠站时,我排在了医生夫妻的后面,医生从收拾行李开始就在打电话,此时还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争论什么,他的妻子在一旁扶着行李箱的把手,视线游离在车外的站台上,当她发现我的时候,转过头充满关切地对我说“西宁这边海拔要比内地高,可能会缺氧的,你要注意哈”

第三章

随着人群走出列车,来到站台,跟医生夫妻道了别,我左顾右盼,想在人海中找出那个姑娘,但看到的全是冰冷生硬的面孔,一个个行色匆匆,饱经岁月摧残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活力,机械地奔向下一个命运的路口。

现在我是他们中的一员了,此时我才发现列车一直给了我一种安全感,它不畏辛劳地奔波,让我们这些受尽生活蹂躏的人暂时脱离了现实的引力,忘却平日的痛楚,以为现实就如梦一般追不上躲在车厢中的我们了,可如今才明白,现实不是梦,列车才是。

我放弃了寻找,跟随着嘈杂混乱的人群移向车站的出站口,现在那里是我的第一个目的地,而我不知道我第二个目的地在哪里,我甚至一度忘了我的起点在哪里;我曾经目的明确,甚至破釜沉舟,可那让我失去了我曾经拥有的一切,如今,我连失去什么的资格都没有了。

走过安检闸门,来到外面,由于海拔高,晴空凛冽,气温不高,走了一阵,我饱受鼻炎折磨的鼻子就开始酸痛,出门前没有考虑天气,只带了些短袖T恤,我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下西宁的天气,最高温度只有25度,早晚温差很大,看来得去买件衣服保暖。

车站外面多的是情绪亢奋的出租车司机,他们高声叫嚷,生怕到手的生意被人抢走,从车站里出来的乘客像一个个刚放学懵懂无知的孩子,由出租车载向他们在这所城市里的归宿。

相比出租车,我更倾向于坐公交,在陌生的城市里我总是喜欢坐公交;公交站台前已经等了不少人,我找到一班途经市中心的公交,站在人群最后面等着,不一会我就由最后面变成了中间,后面又挤上来一群人,我本想挤出人群,可这时公交车靠站了,人群瞬间开始向前拥,我像个飘在激流上的塑料鸭子被顺势推向前面,有人叫喊有人抱怨,可没人理会,等终于挤上车,只剩下最后排角落还有两个位置,我走过去刚坐定,车就发动了,一股被发动机消化过的燃油味瞬间充斥着车厢,我推开右手边的窗户,让外面的空气流进来。

看着窗外的陌生城市,表面上跟我生活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店铺一样的人群,可我知道他们不一样,实实在在的不一样,实际上他们相差的十万八千里,一样的可能只有我而已,我是这两座城市的纽带,是我把他们系在了一起。

我在王府井商场的对面下了车,跟着等红灯的人群过了马路,进入商场,找了一家GXG,考虑到之后几天内会有约会,我费心的挑了几件衣服,虽然存款不多,但总是要用的,不管用在什么地方。因为没有带多少现金在身上,我告诉店员线上支付,可等我摸遍全身,就差车站安检员拿台扫描仪扫一遍了,我意识到一个问题,我的手机不见了。

负责收银的店员似乎看出了我窘迫的原因,问到“先生,没带手机吗?”

带没带手机我自己清楚得很,但是现在手机在哪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又确认了一遍,手机确实不在身上了,跟店员说了声抱歉,我便转头原路返回,但我知道手机掉在路上的可能性很小,应该是在什么时候被偷了,最后一次使用手机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看天气,之后放在上衣口袋里就没有在再关注过,手机并不值钱,是早已过时的型号,想必小偷看到得手的是那样一部手机,也会骂自己倒霉,他的理想猎物是iPhone,华为这些手机界的硬通货。

我并不抱希望地找了一段路,而后又走回商场,用银行卡支付了买衣服的钱,这次我只买了一件外套,没了手机,就没人能找到我了,包括那个姑娘;手机的功能性对我而言影响很小,我不习惯在那个小小的屏幕世界里找乐子,我的社会关系简单到就算我突然消失,也没人会发现没人会关注,我离开居住地的这十几个小时里就是这样,没人给我打过电话发过短信,事实上知道我电话号码的人本身就很少,这下我跟原本的那个世界之间的安全绳彻底切断了。

从商场出来,我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在接待前台看到了有环青海湖的旅行拼车团,连想都没想我就把入住手续和环青海湖的费用一起交了,前台的接待女生似乎早已习惯了我这样的旅客,娴熟的办完了所有手续,“先生,您的电话号码请留一下”她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问我,除了那双眼睛她的五官委实不算漂亮,或者说每一个五官单独挑出来都无关美丑,但是组合在一起实在没什么美感了。

“不好意思,我没有手机”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房卡,毫无生气的地说。

这下她没了刚才的镇定自若,也许从她接手的第一个客户到我这里为止,我是头一个没有手机的,简单的程序到了我这里被硬生生地卡住了,我能看出她的不知所措里有些挫败感,有些对事情的不可思议,她从没想过在如今的世界上会有人不用手机,还是像我这样身份证的年龄35岁的社会中坚力量的人,我甚至能想到她会因此报警,跟电话那头说我是一个长相酷似最近被通缉的逃犯,关键是我没有手机。

为了给她一些安全感,也为了给我自己的少找些麻烦,我说“我的手机在下火车之后被偷了”

她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随后抱歉地说车站人多,小偷也多,还代表当地人民向我道歉,希望我能玩得开心。

躺在房间的床上,昏暗的床灯给我的独处时间营造了别样的气氛,我很清醒,所以我没有去想过去,即便那些人和事一直在各种场合时间引诱我,如果是在我卧室的那张床上,我绝对毫无抵抗力,爬上窗台,迈出一小步是我能做的唯一抵抗,也是妥协;很庆幸现在我离得足够远,这里空气稀薄,冷风凛冽,他们没有足够的力量折磨我。

刚才前台的那个女人,让我想起了火车上的那个姑娘,一个女人一个姑娘,我乐意这么称呼,我想要这种差别,我并非因为一个女人而想起她,是因为那身制服,我想她现在应该在这座城市某个房间里,当然不会穿着制服,那是一身我没见过的休闲套装,她无奈地一遍一遍拨着我的号码,直到眼前的电视机里一部完整的《魔戒》开始播片尾曲,然后她开始赌气,开始厌恶,抓起手机把我的号码一删而净,重新计划在这座城市的日程,而里面不会再有我。

我很后悔当时没有问她的名字,互留联系方式必不可少的一样信息就是名字,但我和她竟然都忽略了,也许她不是忽略只是没有兴趣,而我是压根没有想起来,不过现在什么都没那么重要了,她只是我旅途中向我借书的一名列车员,我只是她工作中遇到无数张面孔中的一张,也许她每趟车都会借本书来看,然后请对方吃顿饭表示感谢,正常而富有涵养的办事逻辑,我想我的思维扩展的有些过分了。

我从包里抽出那本《没有终点的列车》,多希望我的那趟列车真的没有终点,但是往往苦难总也看不到终点,而幸福却总是转瞬即逝,我翻开书,已经记不得之前看到了哪里,但发现有几页书页的角被折了起来,我数了一下,一共五页,我反复看了每页的内容,感受不到什么特殊的东西在里面,也没有笔迹留下,每一页折角的都很随意,幅度有大有小,更像是翻书时,不经意被命运折了起来,属于那页书的命运。

从没在旅途中的酒店里看过书,思绪一直在书内容的水面上方游离,始终未曾沁入水下,读的只是一个个文字堆积起来的表面,偶尔一个字眼会触及到我的某段回忆,又或者激发了对未来的某些预想,我本以为重要的事情,此刻因为离得太远,空气稀薄,都被抛到脑后了,就连火车上那个姑娘,她也是我要抛下的一部分,丢弃那些对我有影响力的,我甚至不敢用“挚爱”这个词,我要变的冷冰冰,这是我离开家乡的初衷,我想起来了。

第四章

第二天,我醒来很早,拉开窗帘,外面如墨的夜色只是稍微浅了一点,街上空空荡荡,路灯像已经孤独站立了多年,四下静谧无声,像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逃离了这里,我轻手轻脚地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早晨事务,颇具仪式性地把所有物品放回原位,背上装着我的所有的包,轻轻的打开门,走出来后转身看了一眼屋里,像是跟什么人告别似的,随后关上门,我清楚自己有些神经质的行为,当前台小姐知道我要退掉环青海湖的行程后,一定在后悔前一天对我热情的接待并祝我玩的开心,这从她还在睡梦中的脸上可以看出,她五官堆成“滚”字,五分钟后我滚出了酒店,接下来我还要滚得更远更彻底呢。

酒店门口有一辆丰田埃尔法停在路边,我走近确认了一下车牌号码,这时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跳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一身运动装的他会给人考究的感觉,大概是因为他有点像小罗伯特唐尼在漫威电影里的运动装形象,他走近对我说“是你租的车吧?昨天晚上”他的年龄在50岁左右,周身散发着高产阶级特有的精致,我说“您是陈师傅吧?”

他点了点头,说了句上车,我从车右边拉开车门爬上车,我有些惊讶,跑旅行线竟然会用这种豪车,而且他看起来并不缺钱,不用靠这种辛苦的方式挣钱;汽车发动后开始前进,据说埃尔法有飞机头等舱的舒适体验,无奈我也未曾有幸体验过飞机头等舱,虽然没有参照对比,但舒不舒服还是可以体会到的。

车里很平静,没有多余的声音和颠簸,只有一股淡淡的与汽车品味相称的香味,我看向司机的侧脸,那是一张风平浪静的脸,护理的很好,没有多余的胡茬,没有多余的岁月痕迹,他专注于开车,并没有想要跟我搭话的意思。

前一天晚上,我用从门缝里塞进来的卡片上的包车的司机的联系方式,路线就是青海湖环线,我并不是为了风景为了什么目的地,如今的我,像个做自由落体的悬空者,没有什么对我是有意义的,因为体验生活的基础我已经全然失去了,我能感到的只有耳边的风罢了,既然一个人开始了这场漂泊,就让孤独跟自己一同走下去吧,所以我决定再找一位司机,独自出发。

长时间的沉默后,我开始有说些什么的冲动,汽车已经开始远离城市,路两边的建筑物越来越稀少并且越来越矮,我把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身子向前倾了一些,说“师傅,这条线路是固定的么?”

他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加油门超了一辆前面的车,然后才说“如果你想跑远,那可得加钱”他的声音像跃出海面的鲸鱼浑厚有力,似乎对任何对方提出的问题都有化解之道,他说的普通话在我听来非常标准,听不出有方言的余味在里面。

“您不是本地人?”沉默总像是深水区的水压,下潜越深,人就会越来越受不了,况且车上就我们两个人,一句话没有显得气氛颇为怪异。

“嗯”他像个深邃的幽谷,一个石子投进去,连回响都没有,像被什么吞噬了消化掉了。

汽车开始在荒原的景色中行驶,视线远处有山有云,不知道是山高的缘故还是云层过低的缘故,山的顶峰总是和云层交错在一起,这在我生活的平原地带是见不到的,像是云层上真的存在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擎天的山峦是支撑那个世界的支柱。

视线越来越开阔,可追至视线尽头却是层层压低的黑云和不可撼动的群山,这与城市中钢筋混凝土建成的禁锢又有什么不同?我们和别人的关系在那些狭小的空间中随着时间发酵,直至臭不可闻,然后麻木不仁,我们每天从那里睡去从那里醒来,生存从不为了自己不为了梦想,而是尽力讨好别人让别人给自己生路,那是种舍本逐末的恶性循环,可有些人,甚至大部分人把维护那种恶性循环当成深谙世事的老成和洞彻人生意义的睿智

“湖边早晚气温很低,你这身衣服可扛不住”他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我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收回心绪回答道“这件外套还是昨天到这儿买的,没想到这边会这么冷”

“从哪来的?”

“武汉”

“怪不得”

“......”

“你们这个年龄的人,总是喜欢毫无准备地开始一件事情,从来不考虑周围人会为你们的自以为是付出什么代价”

“我这样好像不牵扯周围的人吧”

“幼稚!关心你的人时刻都被你的一举一动牵动着,你的父母知道你受冷挨饿心不心疼?你的妻子想到你独自一人担不担心?”

“我,没有结婚”我像个被捉奸在床的偷情者,被人裸身逼在墙角,声音里透着胆怯无力。

他不知道为什么轻轻叹了口气,随后语气平和地说“我看你有三十岁了吧,自己的事自己要考虑周全”接着又说“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第一次因为女儿早恋的事情被叫到学校,她当时是初中二年级”

我听出了他想要讲下去的意思,便说“学会喜欢人不是坏事,只是早了点”

我以为他会反驳一下,没想到他竟然很自然地嗯了一声,然后说“我当时去学校打了那个男生,打得很严重,之后给我女儿办了转校”

“虽然我觉得打人不对,但可以理解,最起码问题解决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讲起这些事情,也许他也被安静折磨得难受了吧。

这时汽车经过一位转湖的藏族人,随后前面的路上转湖的人开始多了起来,他们虔诚地做着每一个动作,一步一步在信仰的路上坚持不懈,那是一种强大的内在动力,也许他们一天只能完成汽车一小时走的路程,可跟他们比起来,飞驰在旁边的汽车毫无速度可言。

刚才的话题没有再继续,我问了我一路上一直想问的问题“您用这种车跑旅行线路,成本很高吧”

“等咱们回西宁告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咱们谈好的价钱,你不能不讲信用”虽然我觉得他不像那种心胸狭隘的骗子,但还是有了一丝担心。

“问题面前要学会淡然处之,不要急于表达你的真实想法,不然别人的一个问题,你的斤两就被人家掂量出来了”

“现在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成本高不高是相对性的,如果一个人的经济总量是100万,他开70万的车出来跑环线,那时间久了他肯定撑不下去的,这说明他傻;如果他的经济总量是1000万,他开70万的车出来,他就能轻松应对,跑环线只是兴趣而已;如果他的经济总量在5000万以上,开这种车出来,说明他很无聊,几近空虚。”

从他的话里我听出从严肃到悲凉的意味,不管他属于哪一种,我不想追问答案,每个人都有外人难以理解的经历和情感,这些都属于私人领地,即便是主人允许,我们也要保持适当的尊重。

午饭是在沿途的一个小镇上解决的,一名藏族小伙开的饭馆,他那黑呦的皮肤和两腮的高原红透着一股历经风霜的沧桑,我看到好几个菜名中都有“牦牛肉”,吃完饭陈师傅直接把账给结了,并告诉我钱到最后一起算,我点头回应,我对大多数事情都失去热情了,最好是别人替我做出决定。

小镇不大,其实就是道路两边的几家饭馆和修车铺组成的,稍远一点的地方能看到一家旅馆,不过陈师傅说在这里留宿的人很少,这里没什么意思。

我的视线越过道路对面的屋顶,看向那后面隐入雾气中的山峦,阴天的厚重云层让那下面的山峰呈现出一种阴暗的黑色,像电影中由黑色岩石堆积成的恶龙巢穴,云层中不时有雷电闪过,一种有些奇幻的恐惧感油然升起,就像第一次感受3D效果的灾难片,感觉灾难就在眼前可它却不是真实的,我看向周围,所有人都若无其事的干着自己的事情,陈师傅已经回到了车上,我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天空,应该是这里特有的天气特点吧我想,就像家乡的太阳总是那么毒辣一样,这里的天空总是这么阴沉,阴沉地在正午时分让有些房间已经打开了照明灯。

我转身向20米外的丰田车走去,两步之后我开始加快步调,不管怎么样,我想先躲进车里,躲进那个价值近百万的铁盒子里。

走到一半时,一阵劲风携带着雨点打过来,瞬间周围像被搅乱的水底,尘土飞杨,飞沙走石,店铺摆在路边的简易招牌有些被有些擦着地面滑出好远有些被吹上了天,混乱中夹杂着人们的呼喊嚎叫,我后悔没有提前上车,因为此刻我已经看不到车在哪了,不仅眼睛睁不开,视线也被模糊了,我本能地弯下身子向着原来前进的方向往前挪,这时一声巨大的撞击声身后响起,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音,这一响之后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危险当中,这不同于以往的任何时候,情况不在任何人的预判和控制范围内。

“趴下!”风大得把这两个字也吹的颤颤巍巍,能听出是陈师傅的声音,我立刻趴倒在路面上,把脸埋进双臂的臂弯里,我的衣服拼命的想要脱离出去,那一刻我本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眼前黑暗的狭小空间里,周围混乱嘈杂,风声像奔涌磅礴的激流,我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未来像是突然才变得极为不确定,本来规律平缓的甚至空虚无聊的生命进程一下子被搅的天翻地覆。

很快,我感觉到经过我的风力变小了,我从自己建造的安全湾里抬起头,周围的情况依然混乱狂躁,昏暗的天色像是我们处在一只水杯的杯底,而现在水杯的盖子被人盖上了。我发现了让风力变小的原因,陈师傅把车倒了过来,停在了我旁边,我弯着腰站起来,拉开车门钻了进去,然后紧张地把门关上,像是外面有什么尾随的可怕东西。

“没伤着吧?我以为你被风刮走了”陈师傅平淡的说到,此刻车里像是个固若金汤的安全屋,风平浪静,他还特意放着音乐,虽然并不是什么值得听的音乐,甚至平时听到就会切换掉的那种,此时却希望它不要停。

“这种风,吹走人是有可能的”我看着车外,努力克制自己狂乱的心跳,平复急促的呼吸,陈师傅已经发动了汽车,不时有东西随着风撞在车上,发出铛铛的响声,前面的车灯已经打开,我们行驶在暴风中,探出两道明亮的光束与黑暗抵抗,我们像一艘漂泊在虚无漫漫的宇宙中的飞船,任由万物蹂躏;我们本可以躲开,可以藏进周围任何一栋房子里,那些钢筋水泥堆积起的结构更具安全性,正常的生活在那里面可以延续下去,不用担心不确定的事情发生,只要等待天气转好暴风离去就够了。

我不知道陈师傅出于怎么样的原因而选择继续上路,我只是遵循这种选择,并没有去索要答案,在我看来,他不是个疯狂缺乏理智的人,相反,他总是冷静沉着,面对问题总有清晰的答案,就像善于解决高等数学的大学教授,总能在复杂中理出头绪。

车子稳步向前开着,我以为这样的平静可以继续下去,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车子向前滑行了一段彻底没了动力停了下来,陈师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迅速把车熄火,转过来对我说“待在车上,我下去看看情况”

很快陈师傅回来,坐在驾驶座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油箱漏了,看来今天必须得住在这儿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放晴亮了起来,似乎风也小了很多,我说“我第一碰见这样的天气,像末日一样”

“你见过末日?”陈师傅狡黠地笑了一下,把手枕在头后面靠在座位上。

他这一问,瞬间让我觉得我的说法有很大谬误,谁都没见过末日就像活着的人谁都没死过一样,说像末日只是说像我们通过正常逻辑构想出来的末日情景,其实没人见过真正的世界末日是什么样的,这让我想到了我自己,总是习惯掉进自己预设的陷阱,总是知行不能合一,就拿吃早饭这件事说吧,我连在睡梦中都知道吃早饭是一件对身体健康有益的事情,可我总是做不到,我们总在发现问题,可难的是往往事情就停留在发现这一阶段了。

我没有回答有还是没有,而是说“我正在经历我个人世界的末日,我的生活跟外面一样,黑暗无光,混乱无序”

“真够惨的,可我现在,此时此刻,能看到你好端端的坐在这里,没人要把你怎么样,除了外面那就快熄灭的风,等你出去的时候,它可能会吹乱你的刘海”陈师傅悠悠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怪,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负面情绪触碰到了他的某种立场。

我说“你见过我这个年龄被父母扔下的人么?你清楚当我以为全世界只剩下女朋友是我的支柱时,她留下一封信就再也没出现时感受么?”我突然冒出了一种非要纠缠下去的想法,没人能把我怎么样是因为我不值得别人把我怎么样,我除了孤独不再有别的什么了。

这次陈师傅没有再说什么,而是从兜里掏出了烟,哧的一声,打火机亮起一朵渺小但明亮的火苗,它把火焰递交给陈师傅嘴里的那根烟,线状飘升的烟雾慢慢扩散开来,车里瞬间变得拥挤起来,我忍住去讨一根烟来抽的冲动,陈师傅也没有主动施予。

“那你是不是梦想实现了,挣了很多钱?”烟还剩一半的时候他说到。

“你从哪看出来的?”我想笑,一股悲凉在戳弄着我脸上的肌肉,让我不自觉想发声大笑,梦想?哈哈,实现?哈哈,多么熟悉,多么让人欣慰的词语组合,我觉的笑总比哭要强,即便是只是一张伪装的笑脸。

“我没看出来,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那种书里写的穷的只剩下一身衣服的倒霉蛋”这次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似乎在我身上寻找他想要的答案,烟雾逼了过来,他的眼神藏在烟雾后面,我知道在他眼里,我别想藏着什么。

“那倒不至于”我说,实际上我所有银行卡里的钱加起来还有几万块,可我没有稳定持续的收入了,经济上的重压迟早会到来,但现在折磨我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几个月之后事情留到几个月之后再想吧,我接着说“我的背包里还有一套衣服”

他被我彻底逗笑了或者是真的觉得我可笑,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的第一根烟已经完成了使命,现在换上了第二根;我不抽烟,可如今的这种环境下我并没有对烟产生厌恶的情绪,甚至想要要一根来抽的冲动,也许它符合了某种心境,也许是我的情绪影响了我对周围事物的感知。

“风变小了,我们出去吧”他身子已经出去,又探进来对我说“把东西带齐,咱们得换辆车”我冷冷地答应了一声,对于刚才他有些嘲讽的态度我以为我不会在乎,可我终究被一种厌恶占据了,一种自尊派出的厌恶。

我拉开车门,风果然小了很多,天色也恢复了,虽然太阳还躲在云后面,街上一片狼藉,丰田车下面一大片黑色的油污还在蔓延,来时的方向的路上停了很多车,都是因为天气而搁浅了,我看着陈师傅轻松自如的背影,他走向街边的那家名为“高原人家”的旅馆,不明白他为什么冒险顶风赶路,我看向天空,这里即便是平时的天空跟家乡的也是不一样的,天低云厚,让人总觉得那里面蕴藏什么东西。

第五章

小镇上的供电被中断了,失去电力的影响随着周围慢慢变暗而逐渐变大,四下完全黑下来之后,我们和另外几个人坐在旅馆一楼的大厅里,这时,气氛中游离着一股亢奋,吧台上的那根发着微光的蜡烛似乎鞭长莫及,他的光芒到我们身边时已经如缕轻烟可有可无。

旅馆的大厅有几排靠背沙发,中间是一个火炉,上面连着烟囱,座位的上面是从宜家买来的纸质吊灯,不过此时已经毫无用处了;大厅里主要的热闹之处,便是几个年轻人在玩着他们的游戏,一种拿秘密当赌注的游戏,那种游戏似乎在这种昏暗的环境中更能生存,年轻人有些歇斯底里,又或许是对别人生命中秘密的好奇才让沉稳的性格变得略显疯狂。

陈师傅在翻看着一本杂志,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杂志的类型,我猜应该是关于旅行的,我本想提醒他光线不足下看书对眼睛有危害,话到嘴边,又感到实在用不着我去提醒他,我能想到的他应该也已经想到了,他那样做应该有他的理由。

外面又静又黑,能传递进来的只有寒凉,我紧了紧裹在上身的外套,心绪不定,竟觉得时间加快了进度,我在这本该安定的环境下来不及做任何事情,只能本能地呼吸本能地对周围的事物一眼带过,那些更深层次的东西,我来不及看一眼就匆匆错过了。“好,这个问题我来问,听好啦,如果可以回到过去的一个时间点,你会选择哪个?”那群年轻人的情绪依然高涨,这会发问的是个男孩子,他的问题缺乏爆炸性的诱导因素,所以周围人没有起哄,安安静静地等着被问的人回答。

“其实有很多美好回忆都想回去啊,但是.....这个问题其实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我换个回答方式,就说一个最难忘的美好瞬间吧,那是在一段列车上的经历”我的有些晃神的脑子瞬间清醒,可我能确定回答问题的女孩子不是我希望的那个人,她稚气未脱的声音她欲言又止的犹豫都跟我希望的不一样,可我还是被牢牢吸引住了,我侧耳听着,所幸周围的安静让我偷听起来并不费力。

“是在旅行中的回程的列车上,那个男生是我在几天的旅行中每天都会偶遇的人,虽然变换了几个目的地,可每次都会遇见他,以至于最后两天碰到都会互相微笑致意,结果在回程的列车上,见到他的时候我几乎失去了理智”女生并不羞怯,甚至她本人通过回忆已经置身于那段经历中,有人问后来呢?其实我是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女生之所以还记得还想回到那段经历中就是因为没有后来了。

“后来,我们像老朋友那样聊天吃饭,一直到他下车,其实那时候我已经过了两站”女生满是感慨,我能感觉到、此刻房间里她是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人。

“你怎么没去找他或者干脆跟他下车?”有人问到。

“我觉得有缘会再见啊”女生轻快地回答道,声音里满是纯真的洒脱,连我都倍感欣慰,也许那种放任是对爱的另一种奋不顾身式的诠释,把爱视为一种信仰,相信爱无处不在,也就不需要苦苦追寻了。

“有缘千里来相会?”陈师傅嘟囔了一句,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他还在看着书,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说上这么一句,那群年轻人依然在继续他们的游戏,虽然略有点吵闹,但有他们在身边,就会觉得自由放肆离得并不远,那样至少会让我有些心安。

旅馆的老板在大厅的中央点起了火炉,木柴的燃烧发出噼啪声,微弱的火焰在昏暗的房间里成了唯一的热源,我能够感受到一丝丝暖流传来,老板坐回到他位于吧台里面的座位上,拿起一把吉他,先试了下音,然后开始正式弹了起来,黑暗中音乐声音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但音乐声也颇显的孤独,是《爱我别走》。

我看向陈师傅,我本想他不会对这样的音乐有太多兴趣,没想到他竟然闭目斜靠在沙发靠背上,一副悠然自在神态,旁边的那群年轻人也陆续安静下来,小屋里回荡着悠扬的吉他声,虽然能够感觉出不太熟练,有些音没有在节奏上,但此刻听起来似乎正对如今的气氛,我们慢慢变得像群末日后荒原上的跋涉者,外面冷风呼啸,我们关上门,烧着火炉,再用吉他演奏来抵御无处不在的孤寂,突然对明天开始有了些向往。

物理学已经证实,地球上海拔高度的不同时间的流逝速度也不相同,我们的时间似乎变跑得更快了,快到我可以回到过去的生活里开始做个旁观者。

在开往湖南吉首的列车上,我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一封信,一封用明信片写成的信:

周一:

        这封信我迟了三年给你,我本以为感情可以随时间慢慢消逝,直至烟消云散,可我就像被困在了原地,围困我的是对你的喜欢,你不用费力去猜我是谁,因为你猜不出,我不在你的辨识范围内,我想是凤凰古城的某种情结给了我勇气写下这些字,也希望你终有一天也会来到这里,在沱江边的古城巷口与我的足迹相遇。

                                                            木子

明信片的背面是晨雾还未消散的沱江,一座石塔若隐若现在雾中,江边是古色古香的吊脚楼,古城韵味浓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被什么驱使着定下了去凤凰古城的车票,谁也没告诉就独自出发,心里总在期待着一个事情的发生,但又有足够的现实告诉我那不会发生,我明白写信的人在我到达前早已经离开了,那封信只不过是她被凤凰古城独有的气氛勾起了某种情愫,写过离开后也就会忘了吧。

我没想到的是,我本以为的会是干干涩涩的独自旅行,竟然遇见了安娜,她在接下来的几年接管了我的感情生活;安娜与我是高中同学,当时我还不能完全分辨出爱情和友情,我和安娜也许两者都有,意外的相遇似乎突然让我们的距离拉近了很多,我们一起乘船漂流在沱江上,一起走过清晨古城的石板路上,高中的我们一下子跟现实中的我们重合了,回程的路上我和安娜的手已经牵在了一起。

安娜的出现填补了我生活的所有空白,我从来没想过她会离开,而且是以猝不及防的方式,我的生活像是突然抽去空气的气球,一下子变得干干瘪瘪,我没有试图去追问原因,也没有精力去追问,起初我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时间还在继续,我还可以自由活动,屋外也没有发生任何混乱,我静静地坐在卧室的沙发上,安静得等待着痛苦的降临,我似乎感受到了那股撕心裂肺的前奏,可最终等来的只是深夜的寂静和几声狗吠,我不知道痛苦是否已经过去了,还是正席卷着狂风骤雨慢慢赶来,直到屋外的天空再次变亮了。

在和安娜分开后,一个大雨滂沱的下午,我收到一封信,当我把信拿到家时,信封几乎被雨湿透了,我撕开信封,从里面滑出一张照片,我捡起照片,发现是一张风景照,拍的是阴天下的湖泊,一块巨石在立在湖边,上面刻着青海湖三个字,我翻过照片背后,于我意料之中地写着“木子”,我让自己陷进钟爱的蓝色沙发里,那是安娜还在的时候买的,如今能联想到竟只是和安娜曾在上面做爱的画面,我甩了甩脑袋,外面的雨没有减小的意思,天空阴沉,一股潮湿的风吹进屋来,我猛吸了一口,把风想象成是从照片里吹来的,我还有什么选择吗?或者我还有什么选择的资格,木子,她妈的到底谁?一个爱了我多年却不愿露面的女人?在我成了生活的流浪者后试图拯救我?我试图在自己过去的生活里寻找过可能是她的人,可一无所获,就像我找不出安娜离开的答案,无论怎样,她选择了离开,又或者是我在不经意间按下了离开的按钮,总之事件发生之后,事件本身就没任何意义了,我小心翼翼的保持着过往的习惯,像是周身有一层气泡,稍不小心就会触破,周围的一切就会一拥而上把我窒息,可小心往往会把害怕的事情吸引过来,那张照片就像锋利的刀刃划破了笼罩在我身边的气泡。

第六章

黑暗中有人把我推醒,我睁开眼睛,意识还没有完全从梦中恢复,黑暗中勉强辨识出是陈师傅站在我床前,还没等我问出话,他就说“我们现在出发,快点”

我双手支撑着坐起来,按了下床头台灯的开关,继续的黑暗告诉我电力还没有恢复,我冲着黑暗中的陈师傅问“天都没亮,这会儿去哪?”我心里开始恼火,这老头多半不太正常,前一天在顶着狂风赶路,这会儿又半夜赶路,而且他的车前一天已经报废了,这段时间里我没见他找过别的可以代替的车。

黑暗中我看不清陈师傅在干什么,只能听到窸窣的摩擦声,一会儿他的声音传来“我找了辆车,有个地方景色只能趁天没亮去看”

我穿好衣服,黑暗中简单洗漱了一番,完全清醒过来,默默地和陈师傅保持一致,黑暗中我们两个人就像预谋了什么大事件,正在进行行动前的最后准备。我跟在陈师傅后面,他拿了把微型野外手电,下过楼梯,穿过空无一人的大厅,火炉此时封了进风口,看不出到一点亮光,一股寒意充斥在周围,温度比昨晚又降了不少;我跟着陈师傅来到旅馆大门前,发现一把挂锁锁在门把手上,我刚庆幸可以回去睡觉了,陈师傅转身小声对我说“翻窗户”。

从窗户里翻出来走了两步感觉又起风了,但只能称其为大风,跟前一天的妖风没法比,我跟在陈师傅后面,低温加大风,只穿了件外套的我像裸身走在冰天雪地里,寒风刺骨简直到难以忍受,所幸没走多远陈师傅就停了下来,面前是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陈师傅打开驾驶室的车门并让我上车,我本以为车里会暖和很多,没想到一扇车窗的玻璃不知哪去了,车跑起来后,风肆意地从缺口涌了进来,一段时间后我的意识都有些飘忽,曾经在寒冷的冬夜,我从大学的自习室里出来,经过20层教学主楼,黑色的巨大建筑,楼顶有铁架,我每次经过都会有种奇怪的想法,如果此时身处那楼顶的铁架上,该会有多难熬?离地百米的地方在寒风肆虐的冬夜就像是荒凉的地外星球,那里尽是难熬的孤独和寒冷。

“这里空气很清新吧?”陈师傅语气平淡的说道,如果不是环境使然,完全听不出他的言外用意,随后一件羽绒马甲扔在我身上,“穿上它,别受凉了”。

我迅速拿起马甲穿上,内心对陈师傅已经不想做什么评价,暖和是头等大事,我裹紧了衣服并把包抱在胸前,希望这样更能抵御冷风;车外的黑暗淡了一些,右边的天空绽放出几缕微弱的阳光,似乎无力驱散浓重的黑暗,我闭眼靠在座椅上,任凭灌进车里的风冲刷在脸上,什么都不想去想。

经过一段极为颠簸的路段后,车停了下来,我睁开眼睛,陈师傅对我说“快来,不然就看不到了”我放下包,拉开车门跳下车,天色还没有完全亮,但依然很冷,我抱着双臂,跟着陈师傅走,察看四周,发现我们来到一处湖边的崖边,崖下边便是青海湖的滩涂,说是山崖,其实只有几米来高,我们身后是空旷无人的草原,眼前是静谧无边的青海湖,习惯了城市的眼界固然看过了丰富多彩的世界,如今视线一往无前,毫无阻拦地奔向世界的另一端,竟感到一种契合精神世界的现实来到眼前。

陈师傅爬上一块巨石,然后伸手把我拉了上去,我们俩个人坐在一块孤零零的石头上,面朝东边的青海湖,这会儿不用陈师傅提醒我,我也知道他来这儿的目的了,东边与湖面相连的天空破开绽出红光,几道阳光刺破云层射了出来,我看了一眼陈师傅,他的脸被朝霞映得红彤彤的,在沉稳的基础上更加刚毅不屈,只是在一瞬间,我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念头闪过之后,再集中精力回忆也想不起什么了。

“知道这样的现在有什么不同么?”陈师傅看着我说,就像认真的家长在问孩子某个严肃的问题。

我不明所以,他的问题似乎跟我们两个建立在金钱雇佣上的关系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要从哪个角度去理解并回答他的问题,我看着越来越绚烂的朝阳,说“现在是我这趟旅程中最舒服的时候”说完我躺了下去,把头枕在双手上,吹着清凉的风,虽然还不暖和,但我已经不太在乎,因为暖阳就在眼前。

陈师傅没再说话,东边太阳已经完全从湖天相连的那条线里爬了出来,开始一天例行的主宰,我用手抹了抹被风吹得有些发酸的鼻子,虽然倍感自由惬意,但总是不能翻看现实的另一面,那些让我倍感无望的因素真实存在,我没有办法无视,就像舞会上的灰姑娘,盛装之下是无力改变的残酷现实。

“你有工作么?”陈师傅转头问我。

“以前有,两年前辞了”

“那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过去的存款”

“存款总有用光的一天”

“对,总有用光的一天”

“我是问你用光之后打算怎么办”

我翻身跳下石头,站在地面上,因为我不想在说出即将说出的话时离他太近,我看着他说“大叔,我的事儿跟你没关系吧?”

陈师傅笑出了声,看着我说“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你们年轻人的消费观,毕竟我女儿跟你一般大嘛”

“呵呵,那我可没你女儿运气好”说完我就转身向五菱宏光走去,周围的一些地洞里地鼠从里面探出头又迅速缩了回去,我内心的烦躁也像那群地鼠一样短暂地停留一下就又潜遁了,我开始有些愧疚,把身后的陈师傅置于尴尬之境实属不该,也许他从未被人这样晾在一处,而且后面还有很长一段路,得想办法缓和一下气氛。

我站在车边等陈师傅,听他脚步趋近时我抬头看向他,并刻意在脸上堆起笑容,努力不显做作不露浮夸。

陈师傅看着我说“上车吧,去下一个地方”语气里满是怅然若失的哀伤,他的脸愁云遍布,却没有一丝我以为的恼怒。

第七章

我没有问陈师傅接下来要去哪里,他也没有主动说话,车里的安静始终被从缺口钻进来的风搅乱着,好在并不会感觉冷了,在这样的高原山区行驶总会让人莫名地陷入一种孤独的快感里面,没人没车更没有其他人类活动的痕迹,在这里人的精神和肉体可以是真正自由的,甚至你想飞就能真的飞起来。

又想起了那张青海湖的照片,那名叫木子的女生此时会在哪呢?在火车上偶遇的那个女生呢?她会不会就是木子呢?安娜离开后,感情上的无力感让我像是得了精神阳痿,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失去了对异性的兴趣,但又觉得即便是那样也没什么,拥有一项能力的同时势必要承担相应的代价,爱一个人就要承担失去她的代价,所以,不会爱似乎也没有那么坏。

我能来到青海湖,应该说多亏木子,但要说是否想要见她,我并没有这个打算,虽然她实际上算是帮了我两次,可抛去别的原因姑且不谈,一个苦恋我多年而我却没见过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像是多年的债主与借款者,双方已经超出了平衡对等的关系。

我本以为远离了生活多年的城市,能够挣脱生活本身的漩涡,摆脱一天到晚的无力感,可如今看来,那种无力感似乎是地球引力造成的,无缘无故,地心对我的引力变得越来越大,大到我连抬起双脚都要预备片刻,所以当我看到木子寄来的照片时,我想到是逃离而并非是追寻。

车外明媚的阳光已经追赶上我们,我扒着那扇没有玻璃的窗户把头伸出车外,闭上眼,迎着风,期望着风能把我身上的某些东西带走,但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习惯把风、把阳光、把雨想象成正面意义的事物,始终相信他们对人有净化作用,但人需要被净化掉什么?什么对于人来说又是毫无意义的累赘?我们始终难以在正确的时候清醒的认识到。几分钟后,我坐回原位,风经过皮肤的触感还停留在脸上。

“我以为你要跳车呢”陈师傅扭头甩下一句话,随即又转回去自顾自地开车,像是突然扔了什么暗器到我身上。

我默默的注视着陈师傅的侧脸,又一次感觉到一种陌生与熟识交织的感受,我想了一下,决定问一个能够刺激到他神经的问题,“陈师傅,您女儿呢?是不是也在青海?”

陈师傅没有出现我以为的反应,那张朝向我的侧脸甚至都没有转动一下,我边等着他的回答边数着路边被甩下的十米一个的石墩子,数到第八个时,陈师傅开始说话了。

“嗯,我女儿也在青海”“她特别喜欢湖边的油菜花田”我以为陈师傅的女儿会是他心里的一块牵绊,关于他女儿的问题会触动他某个痛点的神经,至少会让他有些不愿提起或者不知所措,没想到他平淡如水地化解了我的别有用心,我有些失望,至少是在那几秒钟里。

“她在两年前的一次事故中去世了”说这句话时,陈师傅终于有了些不一样,我注意到他的身子不自然的抖动了几下,像是身体里有什么强大的东西需要安抚,车速也明显快了一些,外面吹进来的风刮的脸生疼。

我像被电击了一下,可我知道那不是电,是死亡对正常生活的的撼动,我满心愧疚,我想了一些安慰、开导的词句,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能让沉默和安静再次填满车厢,我开始同情陈师傅,甚至从他的侧脸上看到了泪痕,那是我间接造成的伤痛痕迹,我的一次报复行为惊扰了一个逝去的灵魂扎伤了一个无助的父亲,我想道歉,却感到自己罪孽深重,羞于开口了。

我多希望此刻再来一场狂风,吹走如今的灿烂阳光,让天色再次暗下来,让周围再次狂乱起来,迫使我们停车等待, 那样我们就可以脱离惨痛现实的拖拽,暂时栖息在没有边界的孤岛上,远离过往,看不到未来,只有现在狂乱中的安稳,能够让我心安一些。没有任何意外打破车内的安静,那安静牢不可破,稳稳地矗立在我和陈师傅之间。

“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吗?我女儿中学恋爱的事情”陈师傅主动聊了起来,声音带着劫后重生的安稳。

“啊?”我一时记不起来他说过的具体经过,我很想接过话头。

“我去了学校,打了那个男生”

“你后悔了”我试着探索陈师傅再次说起这件事的原因,因该是在他心里留下了某些独特的印记。

“没要对任何事情后悔,就像没必要对任何事情得意一样,后悔总是虚伪的,虚伪的总是没有存在感的”

我能感觉到陈师傅沉了回忆里,那里面有我想好奇的关于他的一切。

“男生被我击中了头部,之后被送进了医院”

“你把人家给打死了?”

陈师傅笑了两声说“人没死,但脑子出了点问题”

“傻了?那比死了还难受”说完我便有些后悔,说起别人的不幸我们总是可以若无其事,即便是死亡也只是会虚情假意地叹口气,埋怨起无辜的生活如何无情。

“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能理解你爱女心切,但对一个学生应该手下留情”

“他从那时候开始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他知道一些事情,那些事在他脑子里占据了所有地方,别的记忆进不去”

“他还认识他恋人吧?”

“嗯,他知道的那些事情里有她”

“你没再反对?”

“他说他与我女儿结婚了,但我女儿有一天不辞而别,他说这是他记得的事”

“还是傻了吧?”

“不是,他清醒的很,甚至比我、比我女儿、比他父母都要清醒,他记得的是将要发生的事情”

“预测未来?你怎么知道是将要发生的事情?”我认为记忆这个东西是很难有逻辑性的,很多创伤后的人都会出现记忆缺失或者缭乱现象。

“那之后我们发现他只有三天的记忆周期,可那些他说他记得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忘记过,即便是那些事情一一应验发生过之后”

第八章

天空又一次被染成金黄,像是有一位趣味单调的画师,总是在傍晚时候拿出画笔,执着地挥洒金黄彩墨。

陈师傅被往事纠缠着,在给我倾诉一番后便久久不再开口,他是否以为把那些事情交给我,就会减轻它们压在他肩上的重量,还是他早已经释然,与我聊聊只不过是用平和来慰藉那些原本沉重的回忆。

我看着那个残缺的车窗,风不断的涌进来,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有一天被灌进来的风淹没,然后窒息?那个不健全的车窗像个叛变的士兵,给风带路,侵占我们本就不大领土;我和陈师傅的生活也都破了一个洞,那让我们丧失了抵御风雨的能力。

我发现车速慢了下来,陈师傅把车靠向右侧的路边,这时我看到前面不远停着一辆黑色越野车;离越野车有五六米的距离时陈师傅停下车,熄了火拉下手刹,对我说“那辆车昨天我见过,去看看”

我跟着陈师傅下车,走到车旁发现越野车的副驾驶车门开着,但车里没有人。

“你昨天见过?”我想起陈师傅的话。

“在镇上,旅馆外面”

陈师傅绕着车子走了一圈,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好像在思考什么痛苦的事情时被刺痛了神经,他掏出一根烟点着,白色烟雾伴随着他沉重的叹气被推出嘴外,形成一股锥形的烟雾,然后扩散融进空气无影无终了。

“这辆车有啥问题?”我看出了他关心眼前这辆车绝不是因为前一天偶然见到过,他的踌躇暴露了他此刻极端复杂的情绪,他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没回答我,一路上自从聊到过他的女儿之后,他便变得跟刚出发时一样,那种不算冷若冰霜,但却能拒人千里的沉默。他转身向路边的原野走去,头也不回的说“你在这儿等我,如果有人来开车马上叫我”他踩着碎石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原野深处走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逐渐变成黑点,然后翻过山坡不见了,我站在原地,看了眼身后的越野车,用脚把开着的那扇车门关上,“嘭”地一声,震得四周的暮色都颤动了一下,周围安静极了,我走回五菱宏光,鞋底压在碎石的脆响竟听出了不同寻常的美感。

我坐回到后排座位上,拉开车门,看着陈师傅最后出现的地方,那里原野和天际的界线越来越模糊,就像我内心存在的一些地带,隐约浮现却始终不能看得真切,我一直认为那是记忆的正常新陈代谢,从未试图干预。

风带来了湖水的潮湿味道和水汽的清凉,我往外挪了一下,尽可能地接触舒服的晚风,没有一辆车经过,在这里孤独总是容易被满足,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道路把孤独也延伸得无休无止。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再次确认后才发现有两个黑色的人影正从陈师傅消失的那个方向走来,他们的行进速度明显比陈师傅去的时候要快,等我足够能够辨认时发现其中一个人是陈师傅,另外一个竟是前一天在旅店见过的一个女生。

我跳下车等着他们靠近,我把陈师傅拉上路基,又去拉那个女生,这时我看到女生面色惨白,满脸泪痕,双眼满是胆怯,我用疑惑地看向陈师傅“怎么回事?”

陈师傅微微喘着气,又一次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问我“你会不会开车?”

“会”

“开车带她离开”“来,姑娘,你先上去”他把女生扶上我们的车上,并把门关上。

我站在原地等他给我解释,他示意我跟他往前走,我跟在他后面,夕阳下两个人的斜影投在路边的碎石上,我听到陈师傅摩擦打火机的声音。

停下来时已经在吐他抽的第一口烟了,这次烟没有形成形状,而是缭绕着慢慢飞舞飘散,我想象着陈师傅把嘴“喔”成圆形,然后鼓动腮帮子吐出一个个环形烟圈的样子。

“我把他杀了”他说。

“谁?”

“开这车的男的”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一下黑色越野车。

“我...”

“你当然不明白,你把所有事都忘了”

“......”

“带她离开,快走吧”

“你.....这...我往哪开啊”

“沿着大路走会有路牌,走吧,警察快来了”他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看着他的脸,感到他突然之间就老了,眼皮松弛了,皱纹也增多了,但他的眼里依然闪着坚定的目光,那是我选择相信他的理由。

我感到我根本来不及也没办法多问下去,只是一段太阳落山的时间他竟然成了杀人犯,这他妈的到底是什么事,我被他催促着上了车;他站在路边,对着车里说了句“好好活下去”,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还是对后面的女生,抑或是两个人都有,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双手掐腰满脸笑容的身影,让我想起了电影《让子弹飞》里结尾时的姜文。

第九章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黑暗中能看到散布远处的星星点点的灯光,我开着车,注意力总是会飘离出去,有几次差点掉头开回去,后面的女孩儿一声不吭,刚才看她的样子似乎受了不小的惊吓,我试图从镜子看一下后面的她,但外面的黑暗也流泻到了车里,我只能看到一个人影。

后悔刚才没有当面问清楚,我承认我被杀人这个字眼吓懵了,这里面有人总是逃不过的逻辑怪圈,我职业让我总是喜欢猎奇一些凶案类的故事,这就像我们在动物园里看猛兽,隔着铁栏我们和它们并不在一个世界里,但真有一天人和猛兽被困于一室,就会想我刚才的反应,失去判断,只想逃离。

最后我决定把车停在路边,熄了火后,我没动,整个身体靠在座椅上,我必须在事情再次变化前问清楚怎么回事,从兜里掏出了两片箭牌口香糖,把其中一片递向后面,我感到女孩迟疑了一下最终接了过去,我听见撕开包装纸的声音,在黑暗中清脆悦耳。

“昨天我见过你”我对后面的女孩说。

“嗯,我记得”听女孩的声音似乎已经恢复了精力。

“你能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吗?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他救了我”

“陈师傅?”

“他姓陈?嗯”

“那我怎么称呼你?”

“我也姓陈,我叫陈潇雅”

“哦,我叫周一,陈师傅说他杀人了,你能说一下怎么回事么?”

良久的沉默,我甚至以为她睡着了,今晚没什么风,皓月当空,繁星满天,这是我在城市期盼多年的景象,那时每每抬头看到的都是暗黑无界的天空,像块巨大的黑布罩在我们的头顶。

“我今年大学毕业,离校那天男朋友跟我分手了,毫无征兆的一条短信就结束了我们四年的感情,在那之前一天他还在给我许诺未来”

我本想说点什么,后来作罢,等她继续说下去。

“办完离校手续,我没有回家,可能旅行真的能疗伤,我只想找个人少的地方躲起来,我买了张到西宁的车票,什么都没想也不想再想就上了火车”

“我自己在网上加入了一个短途旅行群,那个人就是这次活动的组织者”

“一路上他对我很是照顾,总找我聊天,今天他突然神秘的拉着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被失恋拿去了戒备心,我以为我受了劫难如今否极泰来了”

“直到他把手伸进我的内衣里时,我才真正看清了他那张脸,满是猥琐和邪恶,接着他肆无忌惮地拉扯我压住我,我突然就对失恋报以释怀了,我拼命的呼喊,但我没有想到真的会有人出现”

我知道她没有被侵犯,心里的不安总归没有滑向更深的地方,她把脸转向车外的黑夜里,双手垂在两腿之间,坐姿放松泰然,我不知道她这会儿会不会对我有所忌惮,又或者她在刚才已经把所有的恐惧绝望都耗尽了。

“陈师傅勒死了他?还是用石头?”我从没想到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谈论一起死亡,但我此刻又想不到别的方式,我们从来就没有预设好面对死亡的姿势,只能套以旧的模式。

“嗯,用石头”她转过来看了我一眼,就像回答我早饭吃了什么一样。

“你们确定他真的死了?”我还是不相信或者不想相信。

“我不确定,但是,那个大叔确定”

“什么意思?”

“你继续开车吧,还有些事情,是大叔让我转告你的”

“他转告我?难道是我还没付他钱?”

“大叔说必须到了西宁再告诉你”

“你不觉得我们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有点自私或者不仁义?”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骤起的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但她毫不理会,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我才是一个刚刚经历了可怕事件的受害者,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身发动汽车继续前进,我想我是在继承陈师傅的意志,他也许在这个女生身上想到了他的女儿,但他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换,真的值得么?

我载着陈潇雅开向西宁,离出事的地方越来越远,但我总觉得陈师傅就在前面的路上等着我们,我们离他越来越近,我突然想起了陈师傅刚才说的一句话;

“你把所有事都忘了”。

第十章

车里的安静慢慢淹没我和陈潇雅为数不多的对话,她似乎累了,最后说的一句话显得有气无力,我的手紧紧地把着方向盘,就像总想尽力去把控自己人生的方向,黑暗中我只能靠车灯看到车前不远的地方,我一直有种担心,陈师傅会突然出现在车灯的范围内,而我会来不及刹车,把他撞向路边的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看到前方的黑暗里多了些星星点点的亮光,渐渐得亮光开始连成片,我意识到城市不远了。

“我们快到了”我试着轻声说了一句。

陈潇雅没有说话,只是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听到了调整姿势时衣服与座椅发出摩擦的沙沙声。

激动中我开始频频踩油门,但是发现油门越来越疲软,到后来车子完全没了动力,这时我才想到去看油表盘,指针已经归零或者早已归零,我们的车子速度越来越慢的滑向城市的方向,我依旧把着方向盘,控制着方向等着车子自己停下来。

“你在干什么?”车速太慢,陈潇雅发现了问题。

“车子没油了”我说。

她只是哦了一声,完全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澜,就好像车子没油是理所当然的,虽然车子迟早会没油,但是没油之后我们即将面临的是如何到达城市。

车子最后一段距离走的相当稳重,最后悄无声息地睡着了。

“你有手机吗“我问她

她没说话,而是直接把手机递了过来,我接过来,看到时间已是凌晨,我翻出地图,发现我们距离城市的边缘还有三公里,到了那里我们就可以打车。

我把手机还给她,说“走吧,不远了”

我开门下车,重又站在地面上感到心头的压力和不安又多了一些,我用双手揉搓了下脸,满手的油腻。

我把双手伸进外套兜里,绕到车前,不知道是不是熬夜的缘故,我感到时间被拉长了,是那种真切的实在感受,我清醒着跨过了两天之间的沟壑,然后被赋予了在意识中延长物理时间的能力,我发现,我很早就认识了陈师傅,早到我忘记了中间的一切,只记得开始,我开始期待陈师傅拖陈潇雅转达给我的东西。

我等着陈潇雅从车后面下来,然后走到我身边,我依旧看不清她的脸,我们两个没说话,然后转身向城市走去。

我刻意走的比她稍慢一些,保持在她的侧后方但是又让她能感觉到我在旁边,城市在前方的黑暗中沉睡着,我们两个人像遭遇末日灾难的迁徙者,前方是我们寄予生的希望的地方,那里的空气才能使我们继续活下去,我们需要找个缝隙,然后躲在里面,这是我一直都未曾明白的。

“回去之后,你怎么打算?”我问她,事实上我连自己有什么打算都不知道,陈师傅的事情总在我心里,堵在那里,我没办法去疏通。

“回家”陈潇雅平静的回答,她又接着说“大叔让我转告你一件事情”她顿了一下,但还在继续往前走,好像在回忆什么。

“他说他死去的女儿是你的妻子”她说这句话时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

我想在黑暗中看清说这句话的人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这是我那一刻的第一反应,我透过黑暗看着她,就像努力理解她说的那句话的意思。

“我没有妻子,我还没结婚”我也停住脚步。

“大叔说你的记忆有漏洞,所以你现在记得的事情并不准确或者并不完整”陈潇雅只是在复述陈师傅的原话,我能看出来她对这些话没什么理解。

陈潇雅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那是陈师傅转交的。

我接过来,发现是一部手机。

陈潇雅转身往前走去,她的背影坚定稳健,看不到一丝柔弱,我想起了安娜,她在离开我之后的日子里是否也是如此孤独前行?

我快步赶上去,她默默地沿着路边顶风前行,路两边的野草随风刮起波浪,在周围形成一阵沙沙声,我跟在她后面,更像是被保护的人。


第十一章

等我们走到有建筑的地方时,东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白,我转身看了一眼后面来时的路,我们的车已经看不到了,只有远处高山的黑色影子像群沉睡的巨兽趴在哪里。

我回过头往前走时,看到陈潇雅也站在原地看向来时的方向,经过她身边时我说“走吧”

她意外的没有沉默,问我说“陈师傅会不会死?”

我看到她的嘴皮干得已经泛白,像电影里跋涉在沙漠里的人那样,我本能地抿了下嘴唇说“死是最后的事”

她说“你为什么不选择留下来陪他?”她的语气里竟然有些质问的意思。

我说“他救的可是你,我也在救你”

“他说他等这天很久了”陈潇雅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回身走近陈潇雅,看着她的脸,此时我已经能够看清她的长相,清秀的面容略显落魄,眼神坚定,就好像我是她要极力反对的人。

“这句话也是他要你转告我的?”

“这是他给我说的”

“在什么情况下说的?”

“砸完那个人之后”

我没有再说话,我理解陈潇雅,她经过了一晚上的平静和恢复,理智终于告诉她如何从道德层面考量要面对的问题,可现实又是她所不能反抗的,这是所有人都会遇到的困局;她把救她的人扔下不管,这是她此时心里难以逾越的一道坎,就算责备我,依然无法真正帮到她。

“我觉得陈师傅有他自己的考虑”我看着她说,我有种预感,陈潇雅已经跟这件事情再无瓜葛,她本身就不应该被卷进来,我首先要做的是把她推回到她原本的人生轨道上,不再受这件事的影响和折磨。

我示意她往前走,她愣了一下才迈开脚步,久违的城市在我们身边慢慢醒来,市井的声音开始在四周一一奏响。我看到不远处有一家面馆,有热气从屋里里面冒出来,我对陈潇雅说“前面有吃的”然后加快脚步,情绪的透支也会殃及五脏六腑,饥饿感像头看见猎物的野兽,当看到饭馆招牌后它就开始撕咬我的神经。

我一个人吃了一碗羊肠面,两个烧饼外加两个鸡蛋,陈潇雅只吃了一碗牛肉面和一个鸡蛋,但是吃完后她的精神比之前好多了。

我在吃饭的间隙拿出了陈师傅转交给我的那部手机,我发现手机并不是陈师傅的,至少不是他平时用的那部,很流行的款式。

“他说留了一些东西在里面”我抬头看到陈潇雅对我说。

我尝试着把手机打开。

“在短信里”陈潇雅又一次告诉我答案。

当我的指尖就要触碰到短信的图标时,我竟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犹豫,这里面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只需轻轻点触一下就会知道,但是某种对未来命运的畏惧让我收回了手指,我知道陈潇雅一定在看着我,她还没从愧疚中醒过来,但她迟早会醒过来的。

有两个人走进面馆,接着三个、五个,面馆似乎喜于我没有按下手指,突然兴奋起来,我把手机收起来,没有去看陈潇雅,只是看着别处说了一句“走吧”。我知道她跟了过来,但是我从她的脚步声里听出了责怪的意味。

走在街上,我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像是迎面从湖上吹来的略显腥苦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觉得陈师傅就在周围。我看着自己投在前方的影子,虚弱飘忽,满是无力感,我闭上眼睛告诉意识要强打起精神,我需要把陈潇雅推回到她原本的生活。

我在路边的桌椅上坐下,对陈潇雅说“我看看陈师傅说些什么”

然后投出手机,做了几下点触的动作,两分钟后,我把手机收起来,迎着陈潇雅疑惑的目光站了起来。

“有些事情我觉得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对她说,像是藏着秘密的父母在规劝充满好奇心的子女。

“你把我送回去”她还没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我追上去说“你要回哪儿?”

“找陈师傅”她走的有些快,但显然没什么目的性。

“你回去能干什么?!”我停下脚步问她。

“给陈师傅作证!”她的目光带火,像此时投射在我颈部的阳光。

“陈师傅是自首!他是一起车祸的肇事者,早该被抓了!”

“他身背罪恶,是你给了他救赎他自己的机会,你的出现让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好人,少了一个坏人,你没有必要再被自己的愧疚纠缠下去,这只是旅途中一段特殊的经历,生活还在眼前”

“回家吧”我走近她,对她说。

她漫然的看着我,从昨天到现在她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不同于恐惧和坚定的稚嫩,我也曾这样少不经事,陈师傅肯定也曾这样过,包括那个被杀的年轻人,我们在时间面前总是尽显无力,命运则站在一旁嘲笑我们。

我把陈潇雅送进了车站,等着载着她的那趟列车缓缓起步,那道绵延数千公里的铁路就像在反抗命运治下的蛮横统治,它让依靠它的人的命运变得可预测可判断,它把命运挡在门外,把时间囚禁起来。

第十二章

我坐在车站的候车厅里,一列列到站又出站的火车带走了我身边的一群又一群人,可车站永远也静不下来,像是一场持续不断的狂欢盛宴,而我是那个无人注意的孤独患者。

陈潇雅离开后,我依然没有办法消化最近两天发生的事件,它们像在我周围竖起的一圈网,当我看向周围事物之前却先拦住了我的视线,俘虏我的注意力。陈师傅的转告由于过于颠覆,以至于让我丧失了对其应有的思考能力,我希望那是真的又希望那不是真的。

我抬头看到一对男女站在透过车站玻璃墙照进来的阳光里,女孩依偎在男孩的耳边低语,片刻后两人抱在一起,女孩的长发飘起,被染成了金黄,那束阳光像是专门为他们打下的舞台灯光,男孩手边的拉杆箱是距离那美妙画面最近的事物。

我终于有站起来走一走的意愿了,那种意愿的生成似乎集合了世间所有的巧合,我像抓住稍纵即逝的生存希望一样毅然站了起来,走过那对男女时我只是看了一眼那个银色拉杆箱,它一定装满了男孩的贴身物品,跟随他日夜兼程,所以才有资格站在那片阳光里。

在车站的广场上我打了一辆车,在等车的间隙,我把一张西宁到北京的火车票扔在了路边的垃圾箱里,伴随着一种执念,我把车票撕到了人手可操作的最小单位,碎片洒落的瞬间那趟列车上注定要少我这样一个人了,我这样一个在历经的生活中总被忽视被遗忘的人,在那趟列车上一定会被谈起被注意。

“到莫家街”我对司机说。

“莫家街,莫家街,西宁的美食都在莫家街”司机以一种西北特有的语调轻快的哼出一句话。

坐在后排的我实在没有精力去回味司机好客的幽默,陈师傅给我的手机桌面有句话—“如果你不走,在莫家街等我”

如果说陈师傅要告诉我的事情会彻底改变我的生活,那这就是我要留下的原因,生活时刻都在被改变,可我在过去的日子里习惯了时间在我身上刻下道道痕迹而装作视而不见,我把生活当成了一项工作,过去的每一天像是惠普复印机里吐出的一张张整齐有序却毫无差别的白纸,对于一张张洁白的A4纸张,你能有所记忆么?还是能有所辨识性?

车在等红灯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竟然响了,我掏出手机,是个陌生号码,我等着铃声结束,久违的安静像是缺氧后获得的空气,这时短信铃声又响了起来,同时一条短信显示出来“我是陈师傅,接电话”,

电话打了过来,

“喂”

“喂,你在哪?”

“出租车上”

“我在莫家街”

“我也快到了”

电话挂断了。

如果我即将面对的是一场演出,我确信我自己毫无准备,如果是一次在美食店愉快的谈话,我倒是有所期待;虽然实际情况更可能是后者,但是当电话挂断后,我的注意力怎么都无法集中,这是我心神不宁的主要表现,如果仔细观察还会发现我的腿在抖,像帕金森综合症患者那样。

第十三章

我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下车,以为会在人群中找到陈师傅,但是没人与我的视线相遇,天色已经开始暗下来,西边的天空又一次被映的霞光万丈,我掏出手机打给陈师傅

“喂,你在哪,我到了”“好”

我挂掉电话,抬头寻找陈师傅说的牛杂店。

当我在一家只有两张桌子的店里找到陈师傅时,他已经在用餐巾纸擦嘴脚最后一点油渍,店里一股浓郁的肉香,可我只能忍住胃里窜出的食欲,坐在陈师傅面前。

我看着他,他跟我第一次见到他唯一不同是胡子长了,头发有些凌乱,但精神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一样;他一直没顾上我,直到为他面前的三只空碗了结了债务,他才将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那姑娘呢?”

“在回家的路上”

“你为什么不走?”

“往哪走?”

“从哪来,回哪去啊”

“你到底什么意思”

“哈哈”他极其做作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就像写在纸上的一样。

“周一,现在我什么都不想告诉你了,知道为什么么?”

我看着他,情绪归于平淡,内心静如止水,这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他继续说“人活着,为了一些事誓要置外于生死,却在最后关头选择苟活于人世,图了什么?”

“不知道”我只能说这三个字。

“人最难解开的结是与自己的心结,我们不会因为种种一直追寻的结果而幡然顿悟,苦苦追求的真的不会是你心里的答案,既然忘记了,就不要再试图找回来了,我有你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可那些于你而言,就像我抓住的那个欺负陈潇雅的坏人于她而言一样,记着的永远是痛”

说完他推到我面前一个牛皮纸的信封,然后他起身对我说“我会一直留在青海,你租车的费用下回再付吧”说完,他走出小店,随即被淹没在熙攘的人群中。

两天后,我上了那趟两天前错过的列车,不知道为何,我总有种感觉,车上的人全是两天前的那一批人,他们在等我,而我在等一个我永远也等不到的人,那封信是安娜留给我的,她因一场人为车祸重伤,弥留之际写下那封信。

一次远行让我不再对我寄居了多年的城市和房子有何厌倦,我开始理解他们,也开始理解我自己,我又开始写字读书,这是我不屈于生活的一种方式。

直到一天,我读到一篇新闻“富豪父亲蛰伏青海,终于抓住害死女儿真凶”,我坐在自己卧室的蓝色沙发上,一股风吹进卧室,我似乎闻到了那天在青海湖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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