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宫廷细作卷2-第三十一章 御医

   “——御医?”苏沫心里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她太了解那个金曌宫——若不是他,绝不会有御医肯身犯险境——可是——怎么会是他?他不是也曾为了一时私己,要致人死地吗?他还有这份良心?“这位御医——在哪里可否带我去看看?”

   “他就在内堂——可是——他病得太重,恐怕无法出来见夫人。”老者叹气,“夫人还是不要见了——他的病样子,怕是要吓着夫人。”

   “不——我要见他。”苏沫脱口而出。脚步随着身子不由自主往前冲了好几步,“老人家——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这——”老者愣愣地看着苏沫焦急如焚的眼神,那眼中的急火几乎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她毫不在乎他一身的脓水,紧紧抓住他的手,“好吧——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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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眼前的男子眉眼紧闭,身子佝偻弯曲蜷缩在墙角。她记忆中乌黑油亮的发丝如枯草般和地上的干草纠结在一起,难辨真伪。她记忆中棱角分明的唇泛着乌紫的黑气。她记忆中光洁如瓷的肌肤,如今在面上和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还被腥臭的脓水和着血水干涸的印迹遍布全身。她记忆中他曾是那样美好,那样芝兰玉树——如今眼前的,却是比皇城脚下的花子都不如。

   苏沫艰难地跪下身子。她将原本修长如玉,如今却破烂乌黑的手紧紧捂在胸口。心头像是被万千蚂蚁啃噬一般,透彻骨髓,却碰不得,揉不得。

   “章大人——”她的喉痛沙哑这声音终于能够吐露几个字,“章大人——”

   “夫人——他是谁?”缨绯见了形如鬼魅的男子却被苏沫紧紧拥在怀中,心里大大疑惑不解。

   “夫人——此人病气恐怕不止进入五脏——只怕已经渗入骨髓——您这样,只怕太容易过病气传染。”阿英低声提醒。

   “阿英——救他——”苏沫忽然抬起头,整个面庞早已布满泪痕。眼眶里却还有夺眶而出的晶莹,“我求你——”她几乎是跪着身子,向她重重地磕头,“我求你——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救他——我要救他。”

   “夫人——”阿英错愕地倒退几步。她本能地感觉到,苏沫与这个男子相熟,甚至到一个她不敢轻易猜测的地步。她从苏沫的眼里看到一种执着,一种不同刚才救民的执着。虽然同样甘于献身,但此刻她觉得,苏沫为了这个男子愿意的不只是去死——而是愿意为她割下身上的每一寸肉。

   “夫人——我——没有把握。”阿英还是惶恐地摇头。她太明白,如果要找出药方,这个代价太大。

   “无论你想到什么办法——我都愿意去做。”苏沫伏在那病入膏肓的男子肩头,“春樱——他叫章居梁——是金曌宫的御医——也是我苏沫这一生最重要,最在乎的人——这种心情——你应该明白,对吗?”

   “夫人——”春樱大惊,“你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是冬璃告诉我的——当我发现你可以救治时疫,我就有这样的猜测。”她从胸口摸出那枚冬璃交给她的红玉,“冬璃以为你死在了王府的清心阁——所以,她想我帮着埋了。现在,我物归原主。”

   春樱结果红玉,嘴唇激烈地颤动起来:“冬璃——”

   “春樱——求你——你一定还记得你昔日那颗心的心思——如今,我只会更胜于你当年的付出——”苏沫颤抖着手抚摸章居梁残破不堪的病颜,“只要他能活——我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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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疫,不过是一股病气。然而人内体也有一股运行气脉。而且五脏六腑也都有自己的新陈代谢。久而久之,当这股病气郁结在体内,甚至愈来愈多的病气聚集一起,随骨血气脉在体内淤积,就会演化成一股毒气。

   毒气随气脉运行五脏。所到之处,俱是毒害。直到毒气攻心,人也油尽灯枯。章居梁此刻,已是毒气攻入肺腑,离心脉不过一线之隔。所以,春樱早在看到章居梁的一瞬间,就知此人已无救治希望。

   毒气沿着血脉,已经渗透每根毛细血管。所以皮肤因为毒气伤害已经溃烂流脓。这张腥臭衰败的脸她曾几何时,那样熟悉。这些溃烂曾长在一个女人的脸上。她叫韩影儿,是云南赣西部落族长的女儿,也是昔日镇西将军童远闻妄想金屋藏娇的美人。

   韩影儿的美,春樱终生难忘。那夜,韩影儿穿着部落的衣服在月光下翩翩起舞。融融如水的月光流淌在蜜藕色的肌肤上,折射出莹润的光泽。微微卷曲的长发,如雾如纱在清风中飞扬一片。细巧而高耸的鼻尖,樱粉的红唇。褐色的琉璃目宛若琥珀,深褐色的瞳仁又似猫眼。扶风弱柳的腰肢,丰满诱人的胸脯。舞姿婀娜娉婷,充满着魅惑的异域风情。

   正当躲在一旁的春樱看得如痴如醉之时,韩影儿一个飞身,轻盈的身子好似柳絮飘然飞向了湖心中央。她在半空中回旋飞身,那玉盘似的明月就这样处在那里做成了她的背景。韩影儿像月宫仙子一样飞天而下。

   若不是“噗通——”一声落水响声,春樱只怕还看得痴醉沉迷。良久,她见韩影儿没有从水里浮出,便知不妙,忙唤来其他人将她救起。

   “你以为救了我,我就不能死吗?今日,你爱的是我的绝色容颜,明日你就会知道,这是比鬼魅还要可怕的东西。”这是春樱记得韩影儿醒来的第一句话。无论是童远闻还是春樱都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没多久,韩影儿感染了时疫。这病来得仓促,一时让西南的郎中都束手无策。春樱略懂医术,曾暗中悄悄为韩影儿施药。没想到,韩影儿立刻发现了春樱的救治。她不动声色,照常服下春樱调制的汤药。但是,她的病情却时好时坏,反复无常。病气最终从表面渗入体内。

   春樱发现韩影儿身上具有的是一股毒气。药理中有一个“以毒攻毒”的道理,当她正要研制克制韩影儿体内时疫之毒的药方时,没想到她的病在一夜之内爆发,剧毒攻心撒手人寰。

   韩影儿死的那一刻,绝美如画的脸就似现在这个男子的一样。溃烂,腥臭难堪。身体因为痛苦蜷缩成佝偻,骨瘦如柴,形同鬼魅。得病的不只是韩影儿,清心阁上下也陆续有人发病。春樱还未来得及站出来说自己可以医治病象尚浅的病人时,童远闻已经下令屠杀清心阁上下。

   那日,童府的守兵持刀而入,将清心阁所有门户紧锁。见人就屠,不分男女老少。那是个盛夏值日。日头就这样明晃晃地挂在空中,炙烤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人叠着人,分不清头脚,就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血腥之气。

   春樱的脸就在那一日被砍伤。她被压在了尸首的下面,原本应该拖去荒郊焚烧。途中,她悠悠醒转,又称守兵不备,偷偷逃出了那个人间地狱。

   此刻的章居梁让她想起那日的鲜血淋漓。他就好似韩影儿的化身,屈身在角落,却讥笑着:“你以为真的可以治好这场时疫?”

   “夫人——”春樱蠕动着双唇,黑发下的睫毛微微抖动,“这病要用毒来医治,只要差池半分,就是提前送命。如此,你也要我救吗?”

   “要——”苏沫快速地点头,她没有表现出春樱想象中的犹豫。“但是——用我先试药。”

   “夫人试药?”春樱不敢相信她口中的话。莫非她并不了解这其中的苦楚才会轻易要求?她摇头解释,“夫人,这世上的毒千百种,无论是草毒还是虫毒,只要有半分差错都可以要人性命。即使我拿捏对了分寸,毒发的痛苦也不能想象——有些像万箭穿心,有些是如火在焚,更有一些是肝肠寸断的痛苦——我尚不知道时疫之毒气可以用哪些毒物搭配克制,这期间的要遭受的苦楚,比入地狱还要煎熬。”

   苏沫静静听完她说的话,面上却浮出一抹静谧的恬淡。她轻轻梳理着章居梁蓬乱纠缠的发丝,淡淡道:“春樱——我懂什么是这世间最大的苦楚——那就是看着你最最心爱的人遭受你说的那些折磨,而你无法帮他分担。他已经病得这样重,我怎么忍心在让他承受试药的苦。”她轻轻将章居梁腐烂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细细地吻着,好似吻着一个完好熟睡的爱侣,“我知道,试药以后,身体会很痛苦——可是,我也知道我的心里会很高兴。为他试药,我们的性命就是系在一起,一脉相承。若能治好,我们一起活,若治不好,我们一起死——如此,我只会觉得幸福——没有什么可怕的。”

   “夫人——”春樱悬空的手却不知该如何落在她单薄瘦弱的肩膀上阻止。

   “春樱——你懂我的心,不是吗?”苏沫回头,晶亮的眸子里第一次熠熠生辉。

   “夫人——你若死了——缨绯怎么办?”缨绯见苏沫心意已决,早哭得泣不成声。

   “缨绯——你要活着——等你长到了,遇到了那个人——来日回忆起我,便能懂我这一刻的心情。”苏沫向她挥了挥手,“今日开始,你们都退出去吧——春樱——你只要每日把熬制好的药放在门口就可以。至于庙里病象较浅的人,我会将他们的病象写在条子上递出来。也会帮着让他们服药。”她缓缓起身,“你们一定听我一句——我在这里,不是为了什么大公无私——我只是想和我最想在一起的人,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你们没有这样的理由,所以,都出去。”

   “……”春樱和缨绯齐齐跪倒,“夫人——你要活着。”

   “我会的——”苏沫温柔地望着躺在地上的章居梁,“我们都会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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