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收集和交通工具有关、和旅行有关的东西的嗜好,比如用过的火车票、地铁票、飞机票,比如打的发票和高速公路过路费凭证,甚至停车场的收费票据也想要留一份。
总觉得不管是飞机,是轻轨,还是摇摇晃晃的老旧自行车,只要是能将一个人带去另一个身边,将一个地方与另一个地方紧密相连的交通工具,都是属于情感的、回忆的,从来不缺乏惊喜的珍品。
如果要以时间轴为依据的话,那么印象中最初的交通工具,大概是幼儿园时妈妈骑的自行车——记忆中是再普通不过的永久牌,前面有个菜兜,后面用铁丝固定了一个小小的座位,我每天清晨就坐在上面,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衫后襟,由她骑车送我去上幼儿园。大概二十分钟的路程,几乎全是下坡,妈妈不用费劲蹬着踏板,我也可以紧紧抱着她的后背小小打一个盹,偶尔睁眼看看路边急急掠过的房子和树,不出半分钟又困得继续闭上了眼。
爸爸在外地工作,偶尔回家来一次,骑一辆在那个时候很拉风的兵三轮。他载我去上学,把我放在右侧的座位里,任由我伸出半个头来得意洋洋到处看,如果见到别的小朋友,就会立马摆出一副自以为极其高傲的表情,似乎坐在兵三轮里是比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高贵一百倍的事情。有那么夏天几个夜晚,爸爸骑着兵三轮带我去外婆家,大概是因为速度太快,常常会迎面撞上来不及躲避的萤火虫,打在脸上会有轻微的疼,我那时候总以为是火星子飞到了脸上,每次到外婆家之后,都要首先照照镜子,看看脸有没有被火星子烧坏。
那时候堂哥和我们住在一起,当时他大概是在念初中,每天都是骑自行车上下学,我每天清晨都能看到他骑着车“嗖”的一声掠过门前的斜坡,每天傍晚又会叮铃叮铃按着响铃让我给他开门——简直比坐兵三轮更让人得意!后来有一次,大人们没有时间接我回家,哥哥自告奋勇骑车去载我,结果因为他的单车后座没有固定的座椅,回来的途中我的脚不小心被绞进了车轮里,虽然伤得不重,但哥哥还是因此被大骂了一顿,甚至差点被没收了单车。
长大之后自己学会了骑车,有一次吵着要自己骑车去城郊玩,结果一出门便摔倒在路边一堆沙上,胳膊肘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不少沙子甚至直接嵌到了肉里。爷爷吓得立马从家里冲出来,带我去附近的诊所里消毒,又用镊子把沙子钳出来,上了药。疼不疼我已经没印象了,只记得那时候出了诊所也还是一直哭一直哭,嚷嚷着说自己去不了城郊玩,爷爷心疼不过,最终背着我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去了城郊。我那时候应该是小学四五年级,早已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背在背上的年纪,爷爷当时也差不多70岁了,却还是容忍了我的任性。
后来在外读书,有一次去海滨城市旅游,在城里租了车想骑着去看海。那座小城的地理构造很奇怪,从城里去海边竟然差不多一整路都是上坡,气喘吁吁骑了一整路,每上完一个坡就得停下来哼哧哼哧休息好一会儿,问了好多当地人还有多远,他们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笑眯眯地答,“不远啦不远啦,再骑一会儿就到啦!”可惜骑了好多个一会儿也还是没有看到海,到最后越来越恼火,几乎要打道回府了——“反正回去的路全是下坡”,可是没想到骑过了一段再寻常不过的小路,拐了弯,大海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那时腿已经疼得伸不直了,屁股也被座椅硌得慌,整个人用“筋疲力尽”四个字来形容再合适不过,却还是在那一刹那激动得将先前的种种疲惫抛到脑后,激动得将单车往路边随便一扔,就以最快的速度奔向了海边。当时是傍晚,夕阳正好挂在海平面上不远的地方,有一丝丝海风,却不怎么冷,脱了鞋站在沙滩上,每隔一会儿海浪便会柔柔地打上来漫过脚丫,还没等皮肤适应了海水的温度,又悄悄退去了——温柔得不像话。
骑车去旅行也不止这一次,有一回还和小伙伴从大理古城骑车到才村码头,又从才村码头骑到了蝴蝶泉,上午八点左右出发,下午六点多才回来。我们走走停停,骑得很慢,沿着洱海悠悠地蹬着脚踏板。盛夏八月几乎没什么风,汗湿的t恤极不舒服地黏在背上,手臂和脸也被晒得火辣辣的疼。骑行本身并不快乐,然而骑行带来的一切却是快乐的——沿途碧色的湖水与湛蓝的天,绿油油的水田,一旁有当地人打着一把大大的太阳伞在卖冷饮和炸土豆,不断有游客骑车从我们旁边经过,背着单反用镜头捕捉这一切的美。回城时累得几乎脱水,几个人一边念叨着城里的各类美食给自己鼓劲,一边用仅剩的最后一丁点力气拼命地蹬着车。
第二天也在古城里骑了一段路,当时下着雨,我在路边买了十块钱一件的廉价雨衣,随意披在身上就骑车冲进了雨里。雨滴从帽沿滴滴答答淋下来挡了视线,便索性把帽子拂了,淋了雨蹬着踏板往前。有一段下坡路我们骑得有些猖狂,大叫着按着铃让走在路中央的行人让一让,有个七八十岁的大理老太太特别可爱,一只手打着伞,另一只手朝着我们挥了挥,用既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喊:“骑慢一点,要注意安全哦~!”又不忘补充一句,“好好玩!”
我骑车的技术算不上好,连单手骑车也不敢,速度稍微快一点就怕得要死。每次骑车超过半个小时就累得不行,总是告诉自己“下次再也不要骑了”、“真的好累”。可是等真正到了下一次,又义无反顾跳上单车兴致勃勃骑了出去,有一句话叫“不捧出肺腑怎知心头血犹热”,放在这里看似牛头不对马嘴,却又觉得很合适。
关于汽车的记忆也不少,五年级的时候家里买了第一辆车,银灰色,算不上很贵,老爸第一次开着它送我去上去,途径一段土路时担心扬起的灰尘脏了他的车,便索性在路边停下,让我自己走路去上学,害我迟到被罚站。
高考结束的暑假去学了车,也算不得上是一段多美好的记忆。一个教练带七个学员,每人平均下来每天连不到一小时。车里闷得慌,又总是反反复复倒车,反反复复上坡起步,心情更加烦躁。如果恰巧被教练骂了,更是一整天都提不起精神。那也算是第一次接触不同年龄段的陌生人吧——家里种田富裕后想买辆车做点小生意的中年大叔,戴着高度眼镜白白嫩嫩的小学校长,孩子还在哺乳期的母亲,甚至还有教过我的化学老师。没轮到自己练车时,大家便聊一些打发时间的闲话,比如菜价又涨了,养老保险又交的更多了,北边的村子又干旱了……都是我不熟悉的话题,我常常插不上话,因此和他们没有太多的交流。他们却也很照顾我,每次出去吃饭都会点一个苦菜炒蛋,因为“我们车上的小姑娘爱吃”。
印象最深的还是考科目二,驾校租了考试场地给我们考前实地练一练车,因为人太多,排到我的时候大概是夜里三四点。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在那么晚的夜里走路,从附近的旅馆摸黑走到场地,天黑沉沉的,也没有太多路灯,只有我一个人借着手机屏幕发出的一点点亮光心惊胆战往前走,听到猫叫时甚至惊得跳了起来,飞快地向前跑了出去。那天教练脾气也算不上太好,总是在骂人,我也是个坏脾气,他骂得凶了,我就索性从车上跳下来不练——幸好后来考试通过了,不然还不知道该被他骂成什么样子。
开车大概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换挡的物理原理是什么,要如何去听发动机的声音,为什么要在空挡的时候打火……直到拿到驾照我也不懂。有时候仔细想想,甚至很佩服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样才能在上坡起步时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握着手刹,左脚踩着离合,右脚踩着油门啊。直角转弯和曲线行驶的意义何在,为什么稍微压了线就要算失误,实际驾驶过程中真的会有那么刁钻的情况吗?每一次练车时我都在默默吐槽。
后来开自家的车,总得让老爸坐在旁边我才放心。有一次进小区门口时停车刷卡,结果重新起步时熄了火,我越紧张就越手忙脚乱,一次又一次的熄火,老爸在旁边板着一张脸教训我,后面跟着的几张车不耐烦地一直在按喇叭,大概过了十多分钟我也还是没办法把车开进去,只能换了老爸来驾驶——从那以后只要我开车进小区,保安大叔便早早扬起停车杆,不用我刷卡了,大概是怕我再熄火一次,又把别的车堵在门口。
关于飞机的记忆就更不愉快了。
我和父母在机场分别,总是拼命克制着情绪,不让他们看出来我有丝毫的不舍。既然父母注定会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感到难过,那我希望这难过来源于我的成长而不是怯懦,即便是残忍地留给他们一个背影告诉他们不必追,也总比让他们看到我不坚强的泪水而好得多。直到如此重复三四次之后,父亲终于在某次我进登机口之后发来微信:“你一副快要哭出来样子,其实不必这样忍着。”看到这句话时的难过,竟然比分别时更甚几分。我以为自己将这一份情绪隐藏得很好,没想到他都懂。
当然也有让人欣喜的时候。有一次在飞机上睡醒一觉,一睁眼就是层层叠叠的云,隐约能看到下面起起伏伏的山峦,再远一些还有一条银光闪闪的河,当时立马从座椅下面的包里掏出单发,连参数都来不及调,生怕再晚些就要飞离这一片美景,只能用自动挡连拍下几百张照片。幸好风景很美,即便是自动挡拍出来的照片也漂亮得不像话,那一刻看到镜头里的成像,真是有一阵无法言说出的狂喜。
十九岁之前长途出行全是靠汽车和飞机,十九岁之后才真正接触到火车。那之前一直把火车和文艺画上了等号,觉得坐在车厢里看着窗外掠过的美景是一种很小资的享受,第一次坐火车之前更是激动得睡不着。可事实却与想象相差甚远。它不干净,不安静,不舒适,车厢里塞满了各式各样吵吵嚷嚷的人,给孩子换尿布的年轻妈妈,摆出一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模样的中年大叔,爱管闲事的中年妇女,还有总是哭哭啼啼的熊孩子,夜晚更是因为上铺如雷的鼾声而根本无法入睡。醒过来也没法看到窗外的风景,入眼是如出一辙的天地和山,早餐是方便面,午餐时方便面,晚餐还是方便面。可是这样的旅行方式才更接地气,看到不同的人,听到不同的声音,偶尔还可以自行想象出不同的故事。无聊的时候躺在床上,看一部又一部的小说和电影,等到下车时拎着行李箱走出车站,入眼又是一个崭新的城市。
云层之上,夕阳之下,大海边,隧道里,和交通工具有关的一切回忆,似乎都带着变迁的悲喜。
“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