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近,其靳翻。〕
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无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大夫,〔杜佑曰:刑不上大夫者,古之大夫有坐不廉污秽者,则曰簠簋不饰;淫乱男女无别者,则曰帷薄不修;罔上不忠者,则曰臣节未着;罢软不胜任者,则曰下官不职;干国之纪,则曰行事不请。此五者,大夫定罪之名矣,不忍斥然正以呼之。其在五刑之域者云云,如后谊所云。〕
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离,力智翻。〕
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齿,谓审其齿岁也。蹴,蹋也。刍,马所食草。记曲礼:以足蹴路马刍有诛,齿路马有诛。蹴,千六翻。〕
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师古曰:天子呼诸侯长者,同姓则曰伯父,异姓则曰伯舅。伯,长也。〕
而令与众庶同黥、劓、髡、刖、笞、傌弃市之法,〔髡,苦昆翻。刖,音月,断足也。笞,丑之翻。傌,音骂。毛晃曰:戮辱也。〕
然则堂不无陛呼!被戮辱者不泰迫呼!〔师古曰:迫天子也。〕
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无耻之心呼!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如淳曰:决罪曰当。阎乐杀二世于望夷宫,本由秦制无忌上之风也。仲冯曰:赵高杀二世,盖又以法定其罪。〕
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师古曰:苴者,履中之藉。苴,子余翻。〕
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礼貌之矣,〔师古曰:礼貌,谓加礼容而敬之也。〕
吏民尝俯伏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师古曰:緤,谓以长绳系之也。緤,先列翻。〕
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师古曰:司寇,主刑罚之官。编,次列也。徒官,谓刑徒输作于官者。〕
司寇小吏詈骂而搒笞之,〔搒,音彭。〕
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苏林曰:知有一旦之刑。〕
非所以尊尊、贵贵之化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师古曰:簠簋,所以盛饭也;方曰簠,圆曰簋。埤雅曰:龟有灵德,伏匿而噎,善潜而不志于养,故古者簠簋皆为龟形于其上,而大臣以贪墨坐废者曰簠簋不饰。贾公彦曰:簠,内圆外方;簋,内方外圆;皆受斗二升。簠,音甫,又音扶。簋,音轨。〕
坐污秽淫乱、男女无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师古曰:罢,废于事也。软,弱也。罢,读曰疲。软,人兖翻。胜,音升。〕
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师古曰:谴,责也。何,问也。域,界局也。〕
闻谴、何则白冠氂缨,〔郑氏曰:以毛作缨。白冠,丧服也。〕
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应劭曰:请室,请罪之室。苏林曰:音洁清之清。胡公汉官:车驾出,有清室令在前先驱,此官有别狱也。如淳曰:水性平,若己有正罪,君以平法治之也。加剑,当以自刎也。或曰:杀牲以盘水取颈血,故示若此也。造,七到翻。〕
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盭而加也。〔师古曰:中罪,非大非小也。弛,废也;自废而死。苏林曰:不戾其颈而亲加刀锯。弛,式尔翻。盭,古戾字,音卢计翻。〕
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跪而自裁,〔师古曰:裁,谓自刑杀也。〕
上不使人捽抑而刑之也,〔师古曰:捽,持头发也。抑,按也。捽,才兀翻。〕
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服虔曰:子者,男子美号。〕
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师古曰:憙,读曰喜,许吏翻。喜,好也;好为志气也。〕
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师古曰:婴,加也。矜,尚也。行,下孟翻;下同。〕
上设廉耻、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皆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伏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言臣下矜尚节行,故可托以权柄,不须复加制御。应劭曰:六尺之孤,未能自立者也。〕
此厉廉耻、行礼义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师古曰:丧,失也;言如此则于主上无所失。丧,息浪翻。〕
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此,谓以礼义廉耻遇其臣;彼,谓戮辱贵臣。言不为此而反久行彼也。〕
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俗语说:‘欲投鼠而忌器。’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老鼠靠近器物,人们尚且怕砸坏器物不敢扔东西打它,更何况对于那些接近皇帝的亲贵大臣呢!君主用廉耻礼义来约束君子,所以对大臣可以命令他自杀而不能刑杀和侮辱。正因为如此,刺面的黥刑、割鼻子的劓刑都不施加到大夫身上,因为他们就在君主身边;按照礼的规定:臣子不敢察看为君主驾车的马 的年龄,用脚踢了为君主驾车的马所吃的草料,就要接受惩罚,这样做是为了及早防止臣下对君崐主有不敬行为。现在诸侯王、列侯、三公这些高级官员,都是天子要改容礼待的人物,相当于古代天子所称的伯父、伯舅;而现在却使他们与平民百姓一样接受刺面、割鼻、剃须发、断脚、笞打、辱骂、斩首示众等刑罚,这样不正如同堂没有台阶了吗!遭受杀戮凌辱的人不是太迫近皇帝了吗!不提倡廉耻,那些手握大权的大臣,不是就要虽有朝廷大员的地位却像刑徒罪隶那样毫无羞耻之心了吗!望夷宫事变,秦二世被判重罪,就是投鼠而不忌器的惯习。我听说:鞋不管怎样光鲜,都不能放在枕头上,帽子不管怎样破旧,不能用来垫鞋底。如果一个人,曾经出任过高级官员,天子曾庄重地对他以礼相待,吏民曾对他俯伏表示敬畏,现在他有了过失,陛下免去他的官职是可以的,斥退也可以,命令他自杀也可以,诛灭也可以;如果陛下下令让人用绳子把他捆绑起来,押送到管理刑徒的官府,罚他做官府的刑徒,管理刑徒的小吏可以对他责骂笞打,这些恐怕是不应该让百姓见到的。如果卑贱的人熟知达官贵人一旦犯罪被贬责,我也可以对他进行凌辱,这是不利于提倡尊重高官、礼敬显贵的。古代大臣有因为不廉洁而被罢废的,不说他不廉洁,而说是‘不饰’;有犯了污秽淫乱、男女杂居罪名的,不说他淫秽,而是说他‘帷薄不’;有因为软弱无能不能胜任的,不说他软弱无能,而说他‘下官不职’。所以,显赫的大臣即是确实犯了罪,仍不直接点破他所犯的罪过,还是迁就他,为他避讳。所以那些罪在严谴、斥问范围的大臣,听到严谴斥问就身穿丧服,白帽悬挂毛缨,带着盛水的盘和佩剑,自己来到专用于官员请罪的请室,接受处置,君主并不派人去捆绑牵引他。其中有犯了中等罪行的,听到了判决罪名就自杀,君主不派人割他的脖子。犯有大罪的,听到判决旨意之后,就面向北方叩拜两次,跪着自杀,君主不派人揪着他的头发斩下首级。君主可以说:‘您自己犯有过失,我对您是以礼相待的。’君主对臣以礼相待,群臣就会自爱;君主以廉耻约束臣子,臣子就会重视气节品行。如果君主以廉耻、礼义对待臣子,而臣子却不用气节品行报答君主,那他就不像个人了。这种习俗如果蔚成风气,那么做臣子的都只考虑操行,而不去考虑利益,坚守气节而尊重大义,所以君主可以放心地委托臣子掌管治国大权,可以把尚未成人的君位继承人托付给大臣辅佐,这就是推行廉耻、提倡礼义带来的结果,君主有什么损失啊!放着这样的事不做,却长期地实行戮辱大臣的错误办法,所以我说,这是值得深沉地叹息的。”
谊以绛侯前逮系狱,卒无事,〔卒,子恤翻。〕
故以此讥上。上深纳其言,养臣下有节,是后大臣有罪,皆自杀,不受刑。〔汉人相传以大臣不对理陈冤为故事,多有闻命而引决者;然诣狱受刑者亦多有之,史特大概言之耳。〕
贾谊是因绛侯周勃先前被逮捕下狱,直到最后也没有查出罪证,所以用这样的话来讽劝文帝。文帝认真地采纳他的建议,注意用礼义气节对待臣下,从此之后,大臣犯罪,全都自杀,不受刑杀的凌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