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轻柔,有些许的阳光透进房间,条线似的跟琴弦一样。风,无色无味,阳光的琴弦也奏不出声音,他发掘所有的潜能,努力抓住痕迹,但总不能如愿。无感,是他这辈子最害怕的事情。斜看阳光的姿势无法保持下去,钻心的疼让他龇牙咧嘴,他掐着大腿,嘴唇也咬出血来,因为还没有抓住风和阳光的痕迹,他还在抗争。噙着泪的眼睛里他的倔劲变成了失落和无奈。
屋子里没有人,他伸手去够床头的杯子,浑身哆嗦,根本无法做出更多的动作。“啊——”,他闷喊起来,眼泪像河水一样倾泻下来,一具佝偻的躯体像被抽取了灵魂一样。男人的哭声里有太多内容,但继续的抗争愿望越来越弱。
哭过之后,似乎疼痛也减轻了,他缩着身子,仿佛有人在抚着他的背,温柔而且规律。又有发梢扫过他的脸,还有轻柔的歌声,鼻腔里也有久违的饭菜香味。“爸爸,爸爸,你带我去钓鱼好不好,爸爸——爸爸——”。心热闹起来,房间也热闹起来,一个阳光灿烂的男人抱着长发飘飘的女子,而小男孩使劲地挤进他们中间……床上的男人脸上带着笑,而眼泪像珠子般,一粒粒滚下来。
癌症晚期,他拒绝治疗和服用止痛药。
窗外的阳光更明艳了,他贪婪地追着,但没看到未来,只有往昔。
她是镇子里最好看的姑娘,五官精致,皮肤白皙,窈窕的腰身吸引着镇子上的小伙子们。因为是镇长的女儿,浪荡小子们都不敢造次,大家以跟她说话为荣,如果对谁笑了,可以拿来炫耀一年。她的笑纯净、温暖,好似可以疗伤的灵丹妙药。高大英俊的他是小伙子里面的佼佼者,也免不了对她魂牵梦绕,他得到笑的次数最多,但还是感觉那么遥远。
若有若无的情感在他们的揣度中,生活被涂抹成五颜六色,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起来,在空气、阳光和歌声里检索有价值的东西。
悲,也是生活的情感,所有人都要学会面对。
一场飞来横祸,镇长夫妇溘然离世。出殡那天,她哭的梨花带雨,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神和近似麻木的人,无助的样子像根腐朽的木头。他走上前,把冰凉僵硬的她揽进怀里,轻拍着她的背,“我要用一生去呵护她”,他暗下决心。
文静温婉的女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冰美人,一年两年过去,她脸上没有笑容。在房间和院子里,他养了各种各样的花,借故忙,把花都托付给她。她忙了起来,难得看到一丝往日的从容。满眼苍翠、盈鼻清香,在耳鬓厮磨里她终于活泛起来了。
在知道自己肚子里有一个生命在慢慢成长时,她终于有了笑容。他摩挲她的手,吻她的唇,咬她的耳朵,嗅秀发的芬芳,彼此都把所有的感官打开,体味对方的美好。
平静的生活即使像白开水,也能品出甘甜。
儿子的出现彻底打开了她的天窗,世上的亲人又多了一个,她从来没有对未来那么渴望。
可是……
心像被一座山压着,喘不过气来。窗外的阳光突然变的刺眼起来,一团血雾把他的眼睛围了起来。碾过儿子的汽车又一次地碾过他的心。
昏迷三天三夜,醒过来之后的她成了一块冰,从内到外。阳光房变成了冰窖,她很安静,也成了一个完全无感的人。
他们没能再要个孩子,爱已经无法救她了,至少要让她活下去。绝望的他抱着儿子的照片哭,看到伤心欲绝的他,她每次只默默地走开,房间和院子里的花都枯萎了。
三年后,当看到一个小女孩出现在她的跟前的时候,她的眼里有了些许光茫,这是他跟别人生的孩子,她知道。他变了一个人,粗鲁而且刻薄,说她是灾星,甚至当她的面说跟别的女人亲热的事情……她依然很安静,他摔东西,然后不再回家。
她抚养小女孩,叫她小如,五年后被别的女人领走时,她还是自顾自地安静着,好似一切都与她无关。小女孩粘她,隔三差五地跑回来,她教她谈钢琴,《神秘花园》的乐音可以让她睡着。
无感的何止是她,时间也一样,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小如长大了,提着东西站在她的门前,她眯缝着眼看见,赶紧开门。
“等了一会了吧?没冻坏吧?”声音温柔,让小如进屋,她打开空调,倒了两杯红糖姜茶。姑娘捧着茶杯看着她笑,她披上件深灰色披肩也捧了茶杯坐在女孩对面。
“我买了饺子,来吃点吗?还热着。”
“好,你也一起吃点。”她去洗了手,拿了勺子,顺便拿了碟子把点心装上。
“眼睛好一些了吗?我上网看了个药,他们说很管用,看,叫熊胆护眼液。”
“休息一天会好一些。”她微笑着起身坐在女孩身边,轻抚她的发。
小如笑的更开心,帮她滴上护眼液后,去钢琴边弹起《神秘花园》。
房间里暖和了。这间房子150平方,她把50平改为花房,梯形花架在四面包围出一个圆形空地,空地上铺了暗红色地毯。有很多种花,其中兰花最多。蝴蝶兰旁,十字绣的架子上有一张完工的《清明上河图》,她坐下来,检查遗漏的针脚。检查一阵,她会抬头看看太阳,眯着眼对它微笑,十几年来,她没日没夜地绣。
“回去照顾他吧!”她低声说着。
“爸爸想来看看您。”
“不必了,改天我去看他。”
“您都说过很多次,一直没有去。爸爸快不行了!”
“明天。”
她穿了一件宝蓝色长款羊绒大衣,中间系一根长腰带。这件衣服有十年了,看起来还像新的。她梳了头发,地上掉了很多,头发长至腰部,但很顺滑,她用手拢了拢长发,放在脑后。她束了腰,穿了短筒黑色中跟短靴,戴了条浅蓝色丝巾,拿了一个黑色的小皮包和白色手提袋。从花架上选了一盆君子兰,快开花了,她小心装在袋子里。
马路对面的小区里,她直走,右拐。女孩站在门口等她。
房间里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女孩领她去了二楼一间卧室,他仰躺着,看她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女孩扶他坐好,她坐在床边椅子上。
“眼睛没事吧?这件衣服真好看。”
“没事,很好。十年前你买的。”
“那女人走了。没结婚,她想去哪就去哪!”
“去北京医院看看吧!”
“不必了,已经没用了,昨晚我又梦见咱们的儿子了,他肉嘟嘟的,我抱着他……”
女孩端着中药上来,他不吃,像个不耐烦的孩子。她端过来,一口口喂他,他瞪着大眼盯着她,一刻不曾离开。她温婉的样子很美,脸上有红晕,嘴角和眉目里有笑。
“我最近迷上了十字绣,一针一针下去,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你不是做了十年十字绣了吗?我给你的钱,你都退回来,你看,眼睛都熬花了。”
“弹指一挥间,十年没见了,离得这么近,竟然一次都没见到你”
“我能见过你,那么多次,你的样子没有变过,就像那时的你。”
“我给你养了盆君子兰,你看,要开花了。”
女孩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收拾走,把君子兰摆上。
她笑的灿烂 ,而眼里噙着泪,不敢动,满满的,一闭眼就能倾泻如雨。她抚着他蜡黄瘦削的脸,把他揽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
当天晚上,他走了。
春天来了,电视台来电话说,她这些年资助的八个孩子,有三个考上了211大学。窗外的风轻柔,有些许的阳光透进房间,条线似的跟琴弦一样。风,无色无味,阳光的琴弦也奏不出声音,他发掘所有的潜能,努力抓住痕迹。她不再绣十字绣,专心侍养兰花。小如开了一个花店,把她的兰花放在店里,她插了好多盆吊兰,让喜欢的人免费拿走。
花房里,她弹起《神秘花园》,花白的长发上闪着银色的光。遥望太阳,她虔诚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