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两个字,让我想到唐代诗人韦庄的那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江南太美,家乡却战乱,回去,心理落差会很大。
而且古人说“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但是,不能衣锦还乡的人比比皆是。还乡便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春节还乡,最重要的意义是为了团圆。
叶落归根,是中国人的乡土情怀,是传统。归途中的人如同迁徙的候鸟,家是最终目的地。
在新年将尽的时候,作为千万春运大军中的一分子,弟弟又一次从南方的深圳开车回鄂东南的小村庄,18个小时的路程,从早晨到半夜,总算平安到家。
而妹妹一家,则兵分两路,她带着大娃从苏州坐动车到家,妹夫带着小娃和母亲,开车回山东。
腊月29的晚上,我们三个小家庭都如倦鸟归巢般,围坐在了家里那张四方桌前,和父母一起吃年夜饭。
四方桌上方靠墙的案台上,摆着一对古朴的烛台,大红蜡烛闪耀着明晃晃的火光,这是只有过年和过中元节才会点起的蜡烛。烛台前还供奉着一条煎熟的小鱼和两个小果盘,装着苹果小蜜桔和花生瓜子。这是供给灶王爷一类的神仙吃的吧!
许多年了,家里过年的习俗都没有变。年夜饭吃到最后,小辈们该给长辈派红包表孝心了。而长辈的红包,要到大年初一再给小辈。至于为什么是这习俗,我却说不清。
屋外,远近都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烟花噌噌地飞上天,划出一个个好看的光圈。空气里飘着饭菜的咸香,红酒的醇香,以及鞭炮的烟尘味,和着孩子们的笑声,大人们的聊天,热闹得一团和气。
没有建新房以前,我家是土坯房,几间平房,到处漏风似的,很冷。但有一点好:到了除夕的时候,爸爸总会拿进一大堆劈好的木头,靠墙架起一个柴火堆,生起火,寓意明年越来越红火。袅袅的青烟就从土坯房的缝隙里、屋顶的黑布瓦中一缕缕地飘出去,就像抽烟的人在吐烟圈。
新房子建起来了,雪白的墙壁,四处严严实实,架柴堆烧木头,墙壁会熏黑不说,烟出不去,人呛得直流泪。所以,柴火堆是烧不成了,改成小火盆,用又好又黑亮的木炭作燃料,一家人团坐着,依然很暖和。火盆上架一把火钳,烤两块糍粑,又黄亮又香软,孩子们都抢着要吃。
春节还乡,是一份温暖的慰藉,是新年里奋斗的动力。
家里熟悉的食物,熟悉的语言,熟悉的风景,于我是一种安稳的气息。这安稳中,滋生出爱,滋生出力量。
大年三十,天气阴。我们带了孩子去荸荠田里挖荸荠。看着一个个红色的荸荠从土里被挖出来,孩子们高兴得直跳。而冬天的荸荠田,荸荠叶子都黄了,伏倒在地,又松又软,像一层灰黄色的地毯。
几个孩子追逐着,来回跑,完全不用担心会磕到。荸荠拿回家,洗干净,是爽口的水果,大家都爱吃。
大年初一,出门拜年。村里的水泥路四通八达,家门前的路上,来来往往是高高兴兴走亲访友的人。
大年初一,只拜自家亲友的年,不出远门。所以,也是互相串门。但又有一些生面孔,年轻人带了女朋友回家,出来拜年的。有的小孩子平常读书,放假在家,长了个换了声,完全大变样的,不在少数。
就想到那首《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现在的家乡,早已不是我们的天下。而是,更年轻的孩子们的天下了。他们骑车穿过大街,去我们从前读过的学校。他们在村里游荡,调皮捣蛋,没有人不认识。
反倒是我们,80后,户口随着读书、买房而迁出。回来,已不算农村人。在城里,却不一定能拥有城市户口。我们,是村子里,农村包围城市的一代,也是儿童相见不相识的那一份子。但,有父母在,便有归处。
大年初二,拜岳母岳父和舅舅的年。水泥路上,很快有了拥堵的车辆,像一条长蛇,一路蜿蜒地从田野里穿过。可惜小路竟是一条单行线,车流只能慢慢行进。
我在娘家,碰到了生了二胎的儿时好友。她儿子正津津有味地研究各式小鞭炮,女儿则追着邻居家的小狮子狗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们坐着,晒着浅浅的太阳,嗑着瓜子聊着天。岁月,在家乡的新年里,如此安逸而悠闲,仿佛从没变过。
下午,弟弟带着几个孩子去村里的那条河边。浅滩上枯草丛生,孩子们在草丛里看到一簇簇芦苇花,一定要扯下来玩。河边建了一个自来水厂,蓝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一个大大的水塔立在院子里,这个水厂可是要供村里8个小队几千户人家的水呢!
所谓家乡,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现在,我们在别的地方生儿育女,这个家渐渐变成老家和故乡。这个曾经的乐园,变的只是我们这一群人,不变的是房子是小河是家门口的水塘和桔子树。难免生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凄凉来。
在家里呆了快一周,遇到的大事是有三户人家结婚。两户与我无关,90后。第三户,却是我小学同学的哥哥,一个39岁的大龄男青年。终于还是经人介绍,娶了隔壁村的女孩,老母亲高兴得直流泪。
婚车在小路上排了一长列,一村的人都来要糖吃。婚宴从头一天中午开始,直到第二天早上。送礼的红包,已经直接包到200以上了。
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消费水平自然要提升。那些恶俗的闹洞房仪式,好像也取消了,真是一大进步啊!
这对新人结过婚,将一起到上海去打拼事业。新房买在上海郊区,这个家,变成了大轮船临时停靠的港口。见识了风浪,偏僻又几十年毫无改变的家乡,现在该叫故乡了,就像一个渐渐老去的人,再也满足不了年轻人仗剑走天涯的野心。
哪一天,再想起回家,一定是遭受挫折,渴望温暖的时候。
三毛说:每一个异乡,都是前世的故乡。我说:每一个故乡,也是前世的异乡。我们新生的孩子,生在城市。她的家乡是城市,是我曾经的异乡。
正月初十,妈妈的63岁生日。全家人一起度过。买了蛋糕,杀了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过完年,她要去深圳帮弟弟看孩子,也不能养鸡了。把家里没吃完的鱼肉满满地摆上一桌子,再一次吃过一顿丰盛的团圆饭,大家就要各自去上班了。
年,就这样,慢慢、慢慢地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