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一个没有日光的周末打来电话。这个时刻,我刚刚为一棵盆栽修剪完枝桠,用沾满植物青涩味道的双手匆忙接下了你的电话。你慵懒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活色生香,仿佛我转过身马上便能看到你。
''在做什么?''
下楼梯。我压低声音迅速走出公寓。房间里还有通宵后忙着补觉的女孩,因此我必须小心翼翼免得将她吵醒。就这样,我举着电话漫无目的地走下楼梯,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荒谬和好笑的念头:你帮我将我逐出了宿间。毫无任何贬义——我在走路,同时也在一刻不停地同你说话。这是令人满意的状态。
''楼梯么?顺时针还是逆时针?''你突然问了如此突兀而奇怪的问题。一个提着早餐的女孩与我擦肩而过,我迅速分辨出她手中的便利袋里装的是无糖豆浆和油条。我停下来回头看看她,然后回答你:下楼的话,是顺时针,上楼的话,就是逆时针。然后我听到你在电话那端叹口气,说:''为什么楼梯都是如此,每一个楼梯既能顺时针又能逆时针。''你说出这些话时,公寓外的广播结束了缥缈的歌声转而播放早间新闻。马航失事的追踪报道。社会暴乱的系列报道。失去贞操的世界,随时令人诚惶诚恐。就在这时,我清楚感受到心脏漏跳了一拍。并非因为令人麻木不仁的新闻,我知道,症结在于电话那端你的话语。
''为什么楼梯都是如此,每一个楼梯既能顺时针又能逆时针。''似曾相识的口吻,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我们最后分别时你的喟叹。''为什么我们只能向前走,能回到那些一起度过的快乐到无以复加的日子再过一遍该有多么好。''
我始终记得那个夜晚。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焦糖的味道,于是我们就在那样一个黏腻而精致的夜晚,站在十字路口的尽头挥手道别。夜让人变得温柔,适合投奔任何浪漫的可能。而我们面对面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并无任何超乎寻常的举动,只是轻轻地道别。话语很轻,却足以刻骨铭心。
''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句话我背诵过千百遍,彼时才真正理解。感同身受永远都只能处于一个模糊的状态,我拥有丰沛的语言天分,那一刻却无法找到合适的言辞来直抒胸臆。我舔舔干涸的嘴唇,却发现连微笑都变得晦涩。我们相隔遥远,每一次会见都像是朝向穷途末路的狂欢。有多么狂欢就有多么失落,再然后,便分道扬镳不知归期。就在我以为我们都可以佯装轻松地互相作别时,你突然说出了那句话。
''为什么我们只能向前走,能回到那些一起度过的快乐到无以复加的日子再过一遍该有多么好。''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当悲伤被郑重摆放到台面,我们就再也无法敷衍了事地装作视而不见。
其实告别从来都是如此落魄而沉重,从来不存在所谓欢愉的散场。你眼中泛起温和的光芒,看上去潮湿如同夜雾。我不确定那一刻你是否在期待我能够说出同样象征缅怀的话语,我的确想要这么做,却发觉再多说一句只会令场面变得矫情不堪。
''搞什么哈?——又不是生离死别啦。很快就能再见到。''我僵硬地笑着,极力掩饰着底气不足的话语。我要当拯救局面的英雄。
你的眼神突然变得邪恶,咬了咬嘴唇最后控制不住地噗嗤笑出声。
''应景一下喽,你也不至于这么紧张吧。——这么冷的天,你的额头怎么冒汗了?''
''……''
于是我们本应郑重其事的告别在我发自肺腑的''我恨你''中完竟。我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拯救局面的英雄了,因为鼓捣出残局的那个暴徒永远都是让我束手无策的你。
自从回到学校,每天的生活突然变得很紧凑。数学,英语,专业课。从早到晚,它们如同一日三餐一样准时并且万年不变。我坐在陈旧的教室里独自享用这一桌丰盛,食之无味。一口咬下去,却发现时间混在食物的渣滓里,哗啦啦散落一地。我越来越怀疑地球加速了自转,来不及做完任何一件事令我感到无比沮丧。一日二十四小时,而清醒的时数不过八九,所以恨不得把一日当作两日过活。将士休顿已经足够,于是眉心紧锁,重新拾起铁器。这样的忙碌也令我感到无比心安。一旦知道活着并非盲目,也便有了昂首挺胸迎接朝阳的欢活信心。
你说经常一抬头便能看到我发在脸书上的照片,背景不是充斥着闷的礼堂就是空气中弥漫着吗啡因子的教室。
''你全部的生活吗?''你这样问。我笑笑,当然不是。沉吟很久,始终没能开口说出''离全部的生活还差一个你''这样溜酸的话。毕竟我们性格如出一辙,对于''从来都不爱黏黏糊糊地眉来眼去''的真理我亦了如指掌。违背客观规律只有输得很惨的下场,所以我不能够开口。
一个事物两个方面,有时候你真的让我变得患得患失敏感起来。就像我感到胸口痛,第一反应是哈哈大笑着说我又发育了,紧随其后,却暗自担忧会不会是疾病。
我的心很大。如果没有一个喜欢的人来填充,就会很空很空。
而就这样,你让我变成诗人,变成美学家,同时也变成患得患失地地道道的疯子。 如果没有你,类似如此的琐碎叙事恐怕我一篇也无法完成。
在学校每天倒睡得安稳。沿海城市的春天未至,却已干燥得厉害。有时午睡醒来,鼻腔是热辣辣的刺痛,呼吸的似乎满是硫磺的味道。翻过身,便又嗅到柜子里隐隐约约樟脑的气味。浓墨重彩的每分每秒。你说这样挺好,我的作息变得规律,也没有难看的黑眼圈。我突然脸红了一下,因为突然想起总是半途而废的慢跑。我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太多时候,撑起我勇气的是蠢蠢欲动的野心。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极致,希望自己完美。心如止水的躯壳只是一面粉饰和平的旗帜。地幔往下三千英尺,埋藏的全是生生不息的野火。你多少了解一些,所以很多时候已经非常迁就我的情绪。
我经常在想,''一见如故''这个词着实顽易不可更,但我更愿意相信''先来后到''这个规则。毕竟,我们一直向前走,也遇到过很多怦然心动的人,只是他们像极了快餐店传送带上的食物,一闪而过,美好只是看起来而已。能够令人念念不忘的,永远都是''旧''。而你便是这个''旧'',是无论怎样时过境迁,永远也都崭新如初的''旧''。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等我返回公寓,屋子已经空无一人。窗台上有室友豢养的绿色盆栽,是一株名为海棠的薄荷。就在我离开的间隙,阳光突然遍地,植物散发出生命的光泽。空气中再次弥漫起爆裂的焦糖味道。
我想我还没有错过吃早餐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