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春节后,我们这届首开先河,在高一下学期一开学,就分了文理科。
我们班在上学期期末考试中,考了年组第一,这是一件非常牛的事儿。可学校却以我们的班主任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带班为由,把我们班级全部拆分了。
我们原班的同学,曾是非常的团结友爱,这个突来的变故,破坏了我们正在成长的友谊。同时,学校历史上向来有着最差的班级才会被拆分的传统。于是我们i感觉,这是一种羞辱,于是大家都很有些情绪。
我们这个新班级的班主任是个语文老师,带了他原班十几个学文的学生来到了这个班级。于是,幼稚的我们班的这几个同学,就对这个老师和他们原班的学生,很是看不惯。
这个老师也确实有些私心,我们外班分过来的学生,都被分在了后边,他原来班级的学生,基本上坐在了中间前排的位置。于是,这更激起了我们的不满,私下里怨气冲天。
分班三周后,老师根据同学们的成绩、三周来的表现和原班级的职务,确定了班委会。班长当然是老师原班的班长,而我这个曾经的班长,只给了个生活委员的“小官”。
这个班长,坐在我的前排。因为他语文好,变声后的男低音很有磁性,读起课文确实是好听,于是老师就总提问他,这也成了我腹诽他的一条罪状。
每次有意或是无意中抬头,看到眼前干净清爽的后颈,我都恨恨的,却也有一种怪怪的情愫在滋长。
每次听到老师点他的名字,我都会恨得牙根疼,心里声讨着老师的不公——我的语文也非常好、我的朗诵也非常棒,为什么不叫我?偏心眼儿!
可是听着班长磁性的男低音,条理清晰、娓娓道来地回答问题,或是流畅而充满感情地朗诵时,我都心跳加速。特别是抬起头就会看到他白白净净的脖颈,整齐的发角,干净的磨损得很厉害的白色夹克衫,都让我看得有些发呆。
平时大家都忙着学习,加上当时都比较保守,同学之间很少有交集。所以,这个坐在我前座的班长,与我并没有什么交集。我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许多事实证明,班长并不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比如他从来不组织班级活动,体活课大家都是各玩各的,连平日的值日分担区他都很少检查,所以分班后的第一次评比,我们班就排在了年级倒数第一。
这大大地激发了我的斗志。从小学就当班长的我,从来没服过软低过头,这么丢人的事儿虽然是班级的,但我那时就觉得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在当月月底的班会上,我根据我掌握的班级情况,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对这个懈怠的班长,提出了我的质疑。
那是分班后我第一次有机会站在讲台上。我环视了全班71名同学后,直视班长。这时,我才第一次,正面看清他。
班长是一个英俊而略显清秀的男孩子。方方正正的楞角分明的国字脸,浓密的黑黑的头发,明亮清澈的眼睛,白净的皮肤上,红润的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我按下紧张,深呼吸一下,然后沉稳而冷静地把我处心积虑准备的八条批驳意见,一股脑地抛给了班长。
随着我的侃侃而谈,随着我说的内容越来越多,我看到了他的沉着不见了,白皙的皮肤慢慢渗出红色,下唇被上齿紧紧地咬着,眼中的清冷也被慌乱所取代。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有惊恐,有慌乱,有迷茫,有委屈,有不可至信,更有失落和无尽的悲哀与孤独!
我觉得我与他的距离,此生,就定在了三张书桌之外,触手可得却遥不可及,整个教室在那一刻是灰暗的,唯独他苍白而瑟缩地、紧张而惶恐地面对着我。
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一向冷静寡淡的心被狠狠地一击,我听到心中坚冰破碎的声音!“一眼千年”!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这几个字眼。
我仿佛成了被装了程序的机器人,木然地按照计划好的内容把发言收尾。然后,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走下讲台,走回自己的座位。
在路过他的那一刻,我感受到来自他身上的悲哀,那依然坚持坐直的脊背似坚强,却无所依靠。我突然间有这样一种感慨——“落魄帝王家 ”,我的心,变得异常柔软,我突然间原谅了所有的过往。
事后,知情的同学告诉我,他生长在一贫困无依的山区农家。在前一个学期里,他因为是一个负责任的班长,得罪了一个总是破坏班级纪律的男同学。在放寒假回家的当天,这个男同学用宿舍的炉钩子把他的头刨了一个口子,缝了三针。
又因为这个同学家里找了人,此事居然不了了之。深感不公的他从此之后便消沉了,不再管班级的事情。老师因为没有主持公道,自知理亏,就又让他当了这个班长,以求心理上的平衡。
我非常地愧疚,我认识到,是因为我的所谓的正直,所谓的捍卫集体荣誉的信念,在无知无畏的状态下,无缘无故地让这个可怜的农家孩子陷入了新一轮的惶恐与无助。
我忘不了,那眼中的惶恐,我忘不了,那无依无靠的悲伤。
直到现在,每每想到我站在讲台上,班长在座位上与我对望的那一刻,我的心,都会生疼生疼地猛然震颤。他的悲伤忧郁,深深地刺痛了我,他的孤独无助深深地打动了我。在那一刻,我就此沉沦,沉沦在为温暖另一个灵魂而开启的爱情故事,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