划行西北

五月有些烦燥。从Skaha攀岩回来学业就算正式结束,剩下的事只有打包、搬家、填税表、约牙医,还有这个19天的毕业远行。

早上9点半在约好的高速出口汇合上队伍的主力,只有Taylor对我喊了声“Time to rock!”,其他人还在昏昏的睡着,他们早晨5:30起来,装车、取图,又开了三个小时,看上去有些疲惫。

坐车穿过温哥华,这个每一接近就想离开的城市。渡轮在北部小港中,拉上Sean和Nicko,九个背景各异的人终于聚齐。Laurel是领队,出过几本书的美女作家;Lorenzo是队副,谜一样的法国面包师;两个二年级学生:英语文学专业的Catlin和学过音乐剧表演的Tylor。五个一年级学生:马上要去蒙特利尔做猎人的Hunter,家住Kelowa的“富二代”Adam,热衷灵修的南非后裔Sean,将要去苏丹和女朋友一起闯世界的Nicko,还有我,重归山野的中年男。

从Nanaimo到Port Hardy还要开5个多小时的车,不过一路上山明水秀,到处是修剪整齐的小院。Laurel是中部的萨省人,经常会拿自己家乡的乡野气开玩笑,但说起园艺时却对大温一脸不屑,说她刚来时完全受不了那些疏于打理的院子,直到搬到Courtenay后才重新找到些回家的感觉。

Port Hardy是温哥华岛最北端的一个小港,大概有2000多居民。我们借住在Laurel的朋友Serra家里,一个离海不远的小木屋。到的时候已经夜里7点多,天空阴云四布,细雨中的街道上空空荡荡,虽然两旁绿草如茵,但如同小樽,旧时的通衢如今风光不在,体面中透着些落寞。

我们只是投宿的过客,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但在Serra眼里,我们似乎是远道而来的马帮,打开门任由我们在小楼里游荡,挑选自己喜欢的地方。Nicko一眼看中了门廊上的长条木床,要提前体会深夜的海风,Tylor选了客厅的地毯,靠近火炉。

我有些拿不定主意,在屋里转来转去,想去看每一个角落。最近几个月一直为找房子烦心,形形色色的房子细看都相似,完备的功能区,但总觉得少些什么,是什么又说不清楚。见到这个如同开了扇窗,鲜活自在,看完了很想结识房子的主人。

Serra话不多,只是笑盈盈的,在一旁生火、烧水,有人问起时,才缓缓的回答我们多少有些猎奇的问题。她三十来岁,离婚后一个人在这里生活,虽然看上去柔弱,却是个独自划行过远方的人。旺季时去各地做Sea Kayaking的领队,平时则在镇上的小学校里辅导小朋友,养了条毛茸茸的大狗,摆弄着满院的花花草草。

我说我很喜欢这个木屋,她笑着问我为什么?我说我喜欢它的尺寸与距离,没有大而无当的客厅,遥不可及的壁炉,花园就在书房手边,还有那个藏在餐桌顶上的阁楼,隐秘幽静,如同藏式的佛堂。她有些诧异,说那本是为大家庭设计的,从屋顶垂下的折叠梯虽然不方便,但却可以隔出个独处冥想的空间,只是如今她一人住在这里,所以很少再用得上。

虽然觉得这是个很私人的地方,但还是忍不住问她晚上是否能睡在那里,她听了却很开心,说当然可以,只是上面什么都没有,上下有些费力,要我小心。

抱了气垫睡袋爬上去,里面的确不宽敞,倾斜的屋顶矮矮的,站起来就会碰到头。没有灯,只能摸索着打了地铺,安顿好才注意到旁边有一扇小窗,推开后清冷的海风扑面而来。雨已经停了,远处的渔火飘摇不定,新月垂在云间忽隐忽现,突然想起那首当年最爱唱的歌:“我只能给你一间小小的阁楼,一扇朝北的窗,让你望见星斗”。

第一天,也是最长的一天。

计划中要把整个行程所需的七条船运到海边,装备上17天所需的物资,然后穿越整个海峡,划行至少20海里(1海里=1.89公里)才能到海那边的宿营地。

早晨五点多天还没亮,所有人就起来忙碌,烧茶做饭打包装车卸船配货,睡意渐渐被兴奋替代,睡袋太大、渔杆太长、气罐塞不进货舱、水裙盖不住座口都不是问题,所有差错都被快意地包容、创造性的消灭。9点15分,一切停当,开拔出发。

踏入冰冷的海水,用力蹬离沙滩,飘荡在海面上的那一刻,仿佛穿过现实与虚幻之门,突然不由自主的狂喜,前些天纷乱的情绪被收拢起来。所有问题无论以前怎么排序,现在统统都要让道,双手平举,挺胸、收腹,以脊柱为轴转动,桨要贴着船弦斜切入水面,划到臀部时出水,这个将被重复十万次的动作如今是一切的主宰,所有的欢乐、痛苦都取决于它。肌肉渐渐发热,取代了意义和道理。

厚厚的云层一直铺到远方的山顶。双手握紧了桨,身体如弹簧般左右扭动起来,细长的船静悄悄的划破水面,指向北方的小岛。没有提醒,Laurel的划行策略直接从教学转到了实战。上个月让我引以为傲的持续划行记录现在只是起步的基础。“Don’t Stop!Keep Moving!”这是她一路上说的最多的话。纵横四海的豪情很快随风散去,半个小时后腰已经酸痛欲折,如同靠墙蹲时的感觉,不能停,痛苦就会随着时间指数般飙升,健身房里练出的背肌并不实用,慢慢地僵硬,疼的火烧火燎,起初还尝试各种微调,但没多久就明白这些都是挣扎,唯一的办法是找个地方躺一躺。

Laurel似乎不知道一上来就过量会令肌肉受伤,也许是不在乎。到后来我才完全明白她的道理:上午一定要划到所有人精疲力尽再停,努力把路赶出来,否则午饭后人的体力和精神都不济,走远了会出问题。细想也的确如此,但区别在于执行。她有26年的经验,而这是我们远行的第1天。她说坚持住,如果能以3海里的时速连续平缓地划行3小时以上,技术和体力就没问题了。但很显然我有问题,有很大的问题。

好在划了一个半小时后大部分人都出了状况,喝水、吃零食、尿尿,提出各种要求。虽然一一被拒绝,但至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颤抖”。

我开始“趴”着划,“躺”着划,虽然只有变化姿式的片刻有短短的放松,之后便是更深的酸、痛,但总比没有好。Taylor和我同船,他似乎很轻松,腰杆笔直,不时的扮演“监工”角色,告诉我可以轻划、虚划,但不要停,我本来就痛的心神不宁,听说还有虚划这一招,心想难怪我们俩儿划比一个人还慢,就直愣愣的告诉他我对虚划没兴趣,没想到这反而勾起了他的兴致,细致的跟我解说这些划法的妙处。我见他说的时候满怀好意,就直接问他你能不能划快点?他想了想说不行,因为他有四个多月没在户外活动了,刚开始这几天肩膀会习惯性的不舒服,需要慢慢地适应,言辞恳切听得我也没脾气,只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聊天,分散注意力。

他来自毗邻阿拉斯加的西北地区,父母运营着当地最大的漂流公司。由于人手不够,他从小就在河上帮忙,这次远行过后马上就得飞回去干活。在读探险专业之前,他曾在Quebec的一所大学里读了两年音乐剧专业,后来觉得百老汇不如野外更适合自己,就转学到了TRU。这种跨越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尤其是考虑到他的一只耳朵听力很差时,一时间我还有些佩服他追梦的勇气。聊到最后,他唱起自己最爱的歌,虽然调起高了,后面唱不上去,但声嘶力歇的反而很适合这一望无际的酸痛,和我极不靠谱的第一天。

“我把什么都看的是淡淡的,因为我像风儿一样哟。。。”,我猛得也想吼两句,可肉身沉重,唱得很不走心。

Laurel不紧不慢的划着,对我们的痛苦非旦视若无暏,还时不时的嘲讽几句,满带着轻蔑。她满头金发,动作轻盈,远看风姿绰约,绝猜不出是个罗哩罗嗦的狠角色。虽被刺得难受,但看看另外一个姑娘Catlin也是一声不吭的在划,压住火想一想,也只能怪自己太怂。

好吧,不服不行!,认怂虽然不能划得更快,但有助于转移注意力。悄悄的跟在Laurel身后,亦步亦趋模仿她的动作,多少也减轻些痛苦。

后来慢慢混熟了,她也会跟我们嘻嘻哈哈,全然不记得对我们的“虐待”。

她说她父亲是个二战老兵,对什么都大大咧咧,不知畏惧。她三岁前唯一的记忆就是有一次全家在游泳池边玩水,她一不小心掉了进去,很恐惧的疯狂扑腾,后来好不容易挣扎着把头探出水,却看见她爸的脸帖在水面上,一见着她,就是一阵熟悉的暴笑,她当时就觉得像平常一样,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扑腾着就上了岸,跟着大家一块笑。她说这种感觉影响了她一生,让她有勇气去做很多事,而她也很庆幸能有这样的父亲,一直引导和支持着她。说起这些时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就像个小姑娘,有点羞涩,但满带着喜悦和自豪。当爹当到这个份上,让人莫名得有些感动!

听她这么讲了,心中的"忿恨"消解了很多,转念也不难理解,虽说年近半百,但对于怂瓜和笨蛋,她为什么还是没有丝毫"怜悯"。此刻我们就是那个溺水的小孩,而游弋在左右的,是那个豪放的老兵。

划了七个小时,20海里,下午四点比原计划提前一小时抵达了宿营地。虽然浑身像散了架,但登上岸相互击掌拥抱的一瞬间,原本脑子里盘绕的埋怨、计较、以及抵抗它们的冥想都消失了。就是实实在在的轻松和喜悦,如同潮水,把沙滩冲涮的干干净净。

晚上9点听完天气广播就睡了,但半夜被肩膀疼醒,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翻来覆去老半天才找到合适的姿式,重又昏睡过去。

早晨七点起来,这一夜睡得虽然不扎实,中间因为肩伤痛醒了两次,但从9点到7点是整整十个小时,数量弥补了质量,除了腰、肩,身体的其它部分又复苏了过来。

穿衣服时发现右肩痛的厉害,向侧后略一使劲就会刺痛,完全抬不起来,也许是三角肌的后束伤了。想了想恐怕是动作不标准的下场,正常情况划行时主要靠腰背的力,很少使用侧后方,但昨天腰顶不住了就只好靠肩臂,半天下来就不遂了。起初还不太在意,但没想到这肩伤一直贯穿整个旅程,结束后休养了半个多月才好。

第二天开始换划单人船。按计划我们七个人每天轮流做各种队务,领队、导航、做饭、洗刷、打水。不同的角色会在不同的船上,从第二天开始,我要连着划三天单人艇。

出发时微风带着小雨,算是不错的天气。跟据预报这两天冷锋吹向东南,从我们头顶擦边而过,大伙对未来几天保持谨慎的乐观。但Laurel却总是副忐忑不安的架式,出发时挨个问大家的状态,Adam和Hunter很兴奋,Catlin很淡定,其余的和我一样,没甚表情。

下午时,风浪突然大了起来,Sean和Nicko都出现了晕船的症状。Nicko本是最强壮的人,不过似乎也是此行准备最不充分的一个,他之前一个月都在苏丹陪女朋友,临出发前一天才从40多度喀布尔坐30多个小时的飞机飞回来,然后没怎么休整就直接跟我们上了船。而且后来才发现他竟然没带路餐,因此每天下午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时差、温差、伙食差交错之下,他是第一个倒下的。

Sean也差不多,出发前一周和家人去了迈阿密度假,然后急匆匆赶过来路餐准备的也不充分,但更惨的是还忘带了防潮垫,不但吃不好还睡不好,早早的也显现出恍惚的状态,

下午四点靠岸的时候雨下得更大,每个人都被淋得闷不做声。Adam和Hunter爬在地上点火,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也是只见冒烟。Sean虽然不舒服,但没吭声,依然忙活着准备晚饭,只是晕乎乎的没注意到海水倒灌进了溪水中,直接打了桶咸水煮汤,Adam浑身腱子肉不耐饿,抢先打了一碗,不知是傻还是奸,喝完也不吭声,其他人依次跟进,边喝边咂嘴,直到Laurel也舀上,喝了一口就喷了出来,愤怒异常。

Laurel总体上是个温和的人,但眼里最容不得笨蛋和软蛋,这会儿又冷又饿的眼看着糟蹋了一锅热汤,不由得把Sean狠狠念叨了一顿,Sean本来就一头乱发瘦骨伶仃晕得双两眼无神,因此任她怎么说也是面无表情,搞得Laurel更是火大。转眼看见Hunter正爬在地上,鼓着腮梆子在那儿吹火,被她抓个正着又是一顿剋。Hunter不服顶了两句,这下可救了Sean,Laurel掉转炮口,好好给他上了堂野外生火课,从选材、打火塘到如何劈材、建火堆、送风、起火完整的梳理了一遍。最后指出用嘴吹是低效而错误的方式,以后禁止他再这么干。我在旁边听着很受用,毕竟虽然自许从小就爱四处纵火,但要是在这么个雨天用堆湿木头迅速的生起火来,也是力有未逮。不过Hunter在气头上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只是鼓着嘴,趁Laurel离开时就吹两下。

然而天不遂人愿,雨越下越大,火到最后也没点起来。Laurel显然也是累极了,懒得再和这些"朽木"计较,点起汽炉,拉着Catlin,两个女人抛开男人们的牵绊,瞬时做好了汤、晚饭、和饭后甜点。在凄风苦雨中长途奔袭后,茫然被灌上一通海水,然后再让你喝上香辣的咖喱汤、浓郁的通心粉,再用酥脆的饼干蘸着热腾腾的巧克力火锅,吃完不自得想起首歌:

"God is a girl,

Wherever you are,

Do you believe it?

Can you receive it?”

天边早已望不见渔火,远离了人群,心却还在城里。

晚上做了个疲惫的梦。梦里劝一个朋友的孩子不要任性妄为,要随着他一起做生意。我晕乎乎的答应帮忙,却不知怎样让人回心转意。聊天时象出了魂,看到如同蜡像的自己和一个心不在焉的青年,徒劳无益的消磨着时间。我能同时感到两人无力和焦躁,但好像有某种力量支撑着谈话,象钢筋水泥一样坚固,让一切没完没了。无望的僵持着、耗费着的西西弗斯们。

天终于亮了,清冽的海风吹的人微微发抖,也让人得空喘息。潮水已经退去,海浪在远处被收叠整齐,不再像昨晚那样狂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在这个地方,这个时间,也许是肩膀的胀痛在哪里找到了同感。

出发前我都在琢磨这个事,梦虽然醒了,但那种难受挥之不去。跟Nicko讲时,他却哈哈一笑:"你一定是梦见了我爹"。

他家在埃德蒙顿有很大的房地产生意,作为六个孩子中唯一的男孩被寄以厚望。他一直也干得不错,直到去年借由上学"逃"了出来。

"那你想回去跟着他干吗?",

"Fuck it!我在这儿,你往周围看看",他边说边做了个深呼吸,"我们要往北边去!"

没有了犯人,监狱轰然不见。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出发前Laurel就像个药贩子,到处推销晕船药。Sean很细致,接过一片用牙咬成两半,和我平分了。Nicko则因饱受晕船之苦,看见药毫不犹豫,一整片直接吞掉。实践证明,这药非常有效,我和Sean一路无事,Nicko却渐渐萎靡不振拖在队尾,晚上甚至饭都没吃六点多就昏然睡去。

按计划我是领队,但划出没多久,见远处风急浪高,Laurel很紧张的把所有人召回,拢在一起开了个小会。今天的路程算中等,大概10海里左右,但基本上都是在无遮拦的外海划行。按分级标准,属于最高的四级,也就是无法随时靠岸的水域。通常Seakayak都是沿着海岸划行,但在外海,风浪会在岸边叠加,涨落之间会有数米的落差,加上岸边地形复杂,暗礁和潜流难以分辨,因此划的时候需要至少在一公里开外的水域。这样虽然相对安全,但一旦出事,非但无法靠岸,还有可能被洋流卷入深海。三月在Tofino的课上,我们曾模拟落水后的救援,失去动力的船在不知不觉中顺流而去,等把落水者救上船,划回起点足足多费了近一个小时。

此时风从西北吹来,卷起近两米的大浪。根据海图,中午之前洋流指向北方,下午转南我们将会顶风逆流而上。这是Laurel最不愿见到的情境,看得出她也有些不安,好在我们刚得了晕船药的护持,被浪颠的还略有些小兴奋,她讲的越凶险,就像战鼓擂的越激烈,远处白浪翻卷,如同有待冲锋的战场。

Laurel重新布置了阵型,从三明治转换成了菱形,她打头,Lorenzo押后,两条双人艇分居两边,剩下三条单人艇被包在中间。相互间隔三米左右,最远不能脱离呼喊联系。所有的安排都是为了保证发生意外翻船时能最快的救援。

五月的海水依旧冰冷,谁都知道水上、水下是两重天地。每条船都配有救援装备,这个时候不分什么老师学生,只是相互依靠的队友。

划入大海深处,小小的船队如干枯的松针在波浪里漂行,彼此间忽隐忽现。也许是被海风吹走了声音,渐渐地悄无声息,阵形变得松散。起初落入谷底时看着巨大的水墙扑面而来,心里还是不由自主的紧张,但一瞬间又被托上峰顶,眺望到其他人,船头破浪下冲,又有种狂热的的快乐。紧张和兴奋交叠而来,似乎抑制了身体的疼痛。动作和书本上、游泳池中是一样的,但此刻似乎被"搏斗"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简单地重复曾是种折磨,但在风浪中却让人沉迷,摆脱开时间的束缚。好几次被抛上顶峰时差点被晃倒,心头一紧浑身似电流穿过,然后落入谷底才长出一口气,反复寻思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是想享受一跃而上的快乐却忽略了船与浪峰的夹角?还是想顺势前冲但桨入水时被海流卷着破坏了平衡?问题如波浪无穷无尽,好在每一划都有解决的可能,聚精会神,流转不停。

大师说:一切的根本不过是全神贯注。

波涛之中,突然传来了歌声。一个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不停的跑调却不为所动,如同惨遭扫射却屹立不倒坚持冲锋的战士,充满了"虽千万人吾往矣"激情。一个清亮悦耳,在海浪中时隐时现,但安定从容纹丝不乱,如同施放圣光不停补血的牧师。摆过去一看,是双人船上的Sean和Catlin。Sean坐在前舱,正沉浸在歌声中,仰头闭眼引吭高歌,乱发在空中舞动,激动的时候会挥舞起手而忘记划桨。Cat则在后面面带微笑稳稳地划着,歌声中气十足。

这是个奇异的组合,男的灵异,女的理智,见面才两天就有了化学反应。Tylor和Cat同学两年,还花了几个月一起准备这次远行的食物,但言语之间能看出Tylor是一头热,常常没话找话被姑娘晾在一旁。和Sean一比,完全是冰与火的区别。

一曲唱完,我在旁边的叫好声惊醒了Sean,他很优雅的向唯一的听众致意,并让我也来一首。

"Mr Yak,唱个你喜欢的歌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我的名字前加了Mr,

我心想中文的他们也听不懂,就应景的说"Sailing",没想到他俩听了还是一脸茫然,代沟啊!果然是不分国界。

他们要听中文歌。我喜欢的大多比较忧伤,可我现在只是痛苦,不想忧伤。看着他们琴瑟和鸣的光景,我就扯着嗓子唱:

我坐在上岗山傻傻的歌唱,

你就在我身旁最美的模样,

只要你听,只要你听,

我愿一直为你歌唱哪怕牙都掉光......

风高浪急,这次唱的不光走心,浑身上下能走的都走了,Gone with

wind!貌似杨过在怒潮中练剑,但想的是玄铁,抛出的却只是游丝。

也许是我狰狞的程度打动了他们,Sean很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歌?我说是写给我老婆的,他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似乎在思考这要怎样的感情,才需要如此的嘶嚎。

Cat问:"你结婚了?"

"Yes!"我晃了晃手,"But no suffer RING!"

"她人呢?",

"回中国了。"

"她喜欢划船么?"

"很喜欢,她划的比我好,赢我很轻松。"

"是么?"Sean见过鱼,很惊讶地问。

"绝对的!我一出发就打转,她却50米轻松的来回。"

"那她也该来!"

"是啊!",我想象着鱼在这划的情形----是会象爬山时那样振臂高呼,还是游泳时惊惶失措?

"不过这两天累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划一趟。"

Cat听完如平常一样微微一笑,让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点太夸张,不过Sean没有丝毫迟疑,

"绝对是!"他边说边摇头。"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这么赶!"

我也很困惑,但想这些士气难免低落,而且保持和双人船同速让我失去了本来的节奏,越划越吃力,只好降速划开,重又隐回各自的波浪里。

早晨九、十点是最好的时候,体力好,伤痛也还没苏醒,依旧在好奇带来的兴奋中蛰伏。等临近中午时,现实才开始接管,首当其冲的是尿急,横扫一切诗意。

长时间运动补水很重要,一旦缺水体力会大受影响。所以通常早晨起来,都会先喝上一升左右的水,然后再带一大杯在路上喝。虽然个人的体质不同,但迟早都得方便一下。平时风平浪静还好,即便靠不了岸,也可以三船并在一起,一人跨立船头,切切遭遭水起涟漪,摇摇晃晃中也别有一番趣味。唯一的风险只是若失足落水,在余下的旅程中会带着些许淡淡的气息。然而此刻风急天高,水黑浪白,要想方便一下得有投海的决心。Laurel和Lorenzo事先也没打个招呼,尿急起若游丝终如山崩,一旦涌起不但势不可挡,而且一呼百应。

Hunter第一个站了出来,他要求停船结对的时候估计已经忍了很久,脸色有点发白。我从后面赶上时,三条船已经连在一起,他正颤巍巍地试图从船舱里爬出来。从远处看,一副"弄潮儿向涛头立"的场景,只是恐怕很难保证手把红旗身不湿。Laurel压在他的船舷上一脸无奈,似乎觉得这种尝试徒劳无益。果然一个大浪过后,Hunter虽然挣扎着稳住了身,表情却一变,眼神有些放空,突然说算了,不用试了。

他这一下,搞的其他人只好另谋出路。可内急外缓说易行难,就连一直平静的Cat傍晚要靠岸时也突然不顾一切的抢滩,Taylor还不解风情的让她慢点,再找找更合适的登陆点,气得她柳眉倒竖,一句:“I want to PEEEEE!!!”喊得响彻长空,尤其是最后一个长元音,远远得都能看到她嘴角大开,两排白牙清晰可见,这么标准的发音示范,声音和画面都久久不曾散去,心想我要是从小这么练英语,嘴就不会老是张不开了。

早上出发前因为要看图规划路线耽误了喝水,一路上紧补,这会儿一看赶忙刹车,但也濒于失控。这种事要是随时都能解决,兴许能忍很久,可一旦发现只能憋着,反而片刻难捱。好在Laurel指着远处一个海角说,转过去就可以靠岸了,些微有个盼头,才解了燃眉之急。

可是那个角啊,转来转去转个没完,到下午两点多还在远处。"望梅止渴"嘛,这是韬略,何况还起了望角止尿的奇效,我觉得算是成功的案例。但Hunter是直性子,加上受了些小刺激,到后来对这个"Around the corner"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事后常常以此"攻击"laurel,最后和"Crossing"一起被列为此行的禁语。

其实我们十多天的划行基本是在"转角"和"横渡"中渡过的,只是正如Hunter所说:I know we have to do it, but, please! Don't say it!"。人生啊!

Laurel见Hunter这么认真,嘴上也承诺不说了,只是每当Hunter心情不错时就拿出来逗他两句,看着他瞪起圆溜溜的蓝眼睛,笑得格外开心。

不由自主地构画前程。

Hunter是个好青年,虽然我们最初并不融洽。有一次同学聊天,他愤怒的指责中国政府虐待西藏人,极其愚蠢和荒谬地把拉萨的宗教中心推平了改建成超级市场。他说得很气愤,听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转过来问我。等我明白他说的是大昭寺时,想起前些年好像有过类似的报道,就告诉他大昭寺外的八廓街很久以来就有市场,翻修重建有可能,但毁了大昭寺去修市场肯定是假新闻,有朋友前些天刚去过,政府干过不少坏事,但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他听完有些尴尬也没再多说,而我的印象里他就是个被洗了脑的小愤青。

随后的时间里我们的交集并不多,直到这次远行。他可能因为今天的船座椅不合适,一直腰疼慢慢地落在了最后。我名义上还是领队,所以时不时地会回头看看,避免有人落得太远,一转脸正看到他手中有一片东西被风吹走,可能是撕开的糖果袋,远远地看不见飘在哪里。他很愤怒地拍了一下船,然后盯着自己的手骂了一句,掉头就顺着风往回划,在远处找了半天才捞起个东西奋力追上来。这下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有不扔垃圾的意识,但若不小心落进山崖里我应该也不会去捡,此刻腰酸背痛在大浪里顶风逆行,再回头去找那片飘摇无迹的碎屑对我来说就如同跳落山崖。

细节之中往往包含很多信息,而以往那些让自己耿耿于怀的也往往是细节。

愤青有很多种,有的只是逃避现实的姿态,有的却是因为心里真的相信一些原则,即便无人在意,也愿意为自己的原则付出代价。“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少了些偏见,多了点佩服,我们才开始真正的认识。

他从小爱骑山地车,也跟着家里玩各种户外活动。之所以报TRU的探险专业是想在主项之外,再看看其它的可能性。但他似乎不是技术派,不安于在一个等级森严的体系中循序渐进。相比于挑战一个个难度,他更乐于去看不一样的世界。入学前他和女朋友在南亚和东南亚游历了半年,花光了积蓄。入学后他一边帮人修房顶,一边去市场上卖唱赚钱交学费。如今他女朋友在乔治王子岛种树,而他划行完将直接飞到蒙特利尔去做狩猎向导。关于未来,他最远的一个梦想是和女朋友一起在南非租一块咖啡园,烘制两种风味不同的豆子,再混成各式各样的酸型。甚至名字都起好了,好象是印度教里两个对立神的合称。他讲起过去表情平淡,但说起未来就满眼放光,让人不由自主的被感染,似乎看着曾经在自己心中燃烧过的梦,在别处又醒来。

终于绕过了北方的海角。

最后的两海里,Sean已经晕的不能动了,只好把他和Cat的船连在另一艘双人艇上,拖到了终点。

持续的痛苦会让人简单、专注。看到沙滩时心里就只想着能站直了尿个尿就好。那一刻回想起来会有种“人生就此圆满”的感慨,但又觉得当时的自己恐怕会恶狠狠的回一句:“滚一边儿去,少扯淡”,或者像条衰狗一样,只关注食物和住处,一声不吭的走开。

Nicko药吃多了,一下船就撑起帐蓬去睡觉。Sean虽然晕的厉害,但吹吹冷风再喝碗热汤,渐渐缓过了劲,开始研究后面的行程,等Laurel收拾妥当过来喝汤时,怯怯的问出了我们的心声:“为什么我们要用三天走完了三分之一的路?”。

Laurel的解释也很合理:这是此行最危险的部分,一旦天气变坏就只能停在原地,在暴风雨中等待。再看看地图,今天过后我们基本就是在海峡和群岛中穿行,不用再担心暴露随时可以变得极其狂暴的海浪前。

相比于对过往痛苦的解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更能让人振奋一些。Sean的面色也不再那么悲苦,Laurel最后看他的眼神仿佛一种孩子终于长大懂事了的欣慰,她不喜欢软弱的孩子。

我也需要答案,但不要带着俯视的关怀。避开她随后的娓娓道来,还是Cat精心准备的咖喱炒面红罗卜汤更值得期待。Cat的妈妈是营养师,她这算是家传的手艺。我们此行17天34顿饭全部是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提前准备好的。对于我这种长途旅行主要靠压缩饼干火腿肠和方便面度日的人,每顿饭都吃得我对她心生崇拜。

最初第一次小组开会时,我没分清楚她是男是女,一头微乱的短发和消瘦的身板,再加上略带压迫感的声音,让我很怀疑她是个小男生。她平时似乎都处于一种自制的紧张之中,除了Sean之外,和其他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不怎么说话。但一旦接触多了,她就暴露出好斗和喜欢辩论的一面。由于她和Laurel都主修过英语文学,因此两人时不时的就会进行些文意上的辩论,比如“Superstitious”“Indian reserve”等等,完全无视我的困惑和其他人的毫无兴趣。

Adam肌肉发达,精力旺盛,因此对队中唯一一个适龄女生总是时不时的撩拨两下,但每次都像野猪碰到了刺猬,被扎的混身带眼狼狈不堪。到最后实在没招就双手一摊,双眼含情的死盯着她,笃定的说:“I’m sure you will be my girl at the end of the trip”。只是Cat依然不动声色,淡淡的回一句:“Then you should try harder!”,憋得他脸色涨红。我在旁边烧火插不上话,但清冷的荒岛中荷尔蒙燃烧的味道显然有助于消除疲劳。

吃完晚饭,大伙要去看夕阳。

我们宿营的海滩在半岛的东北向,穿过身后的雨林就是一片面朝大海的荒滩,上面布满了被洋流带来的浮木和海葫芦。远处的夕阳被浓云遮住,只泛起一丝模糊的红晕便悄然不见,像个蹩脚的演员敷衍了一下就匆匆散场。但大伙似乎不以为意,Cat拿出小本不停的写写画画,Hunter带了Ukulele自弹自唱,Lorenzo跑去拾荒抗回一只硕大无比的塑料桶,Adam笼起火在上面烤起了巧克力和棉花糖。

夜色渐冷,浑身依然酸痛,但却不是那么疲倦,小小的篝火虽然抵不住海风,但感觉就那么坐着也挺好,不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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