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这是一篇旧作,为寒冷中无家可归者而呻吟语。全篇2600字,角色感同身受。
我的居处与单位相距骑自行车也就五分钟的路程,中间要经过许多家政府机构。依次为工商局,水利局,建设局,财政局,公安局,法院。当然了,从单位往家走,这些部门便反向为序了。因为天天都要经过,所谓司空见惯,也就习以为常了。对偶尔发生于其间一个部门院内或大门口的事,也就多数是偶然瞟上几眼,淡淡地便很快忘记了。
今年夏天以来,我的工作变化了,上班下班的时间是与另一个同事每日里互倒。比如今天我中午,晚上就是他的班,反之亦然。白天大街上行人摩肩接踵,机车隆隆,上下班不觉什么。但晚上的班每每要熬到十一、二点,有时更晚才能回家。也因此,我对市财政局有了一份特别的关注,或者说仅仅是匆匆路过时目光的对应,然后所泛起的一种奇怪。关注的目标不是财政局,而是其迎街面背阴大门旁边拐角处平台上,居然不知什么时候就“安居乐业”了一位神秘的露宿者。
夏日的白天,太阳热烘烘照着,露宿者的铺盖被褥很整齐地蜷在墙角,路过的我有时想起,但更多的时候是忘记了过来过去。夏日的夜晚,路灯映照的长街上,往来散步的城市的居民们熟视无睹地来来往往于这位露宿者的“屋”前。
有一天晚上,我携妻挚女散步经过时,听到一曲沙哑的歌唱,放声者正是这位不时引起我注意,而始终没能一睹其庐山真面目的露宿者。“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门前经过……”歌声时断时续,但却很完整,吐字也还算清晰。比平生只会一首歌的我强多了。我指给妻子看。妻子说:“这才是人生最坦荡的快乐。”
秋天来了,雨水多了,天气时暖时冷,匆匆夜归的我对这位露宿街头的“怪人”越来越感到了好奇和“关心”,有时真想停下车子走过去看看,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选择了,或是别无选择地选择了这样一种住宿方式,想问问他的来龙和去脉,了解一下他如何感受和经历街头天气冷暖的变化。然而我终没能停下来,只大脑里掠过一些疑问。我怀疑他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也相信他绝不是本地人。我想他也有自己的亲人,又想他太缺少生活的能力了。偌大的一座城市,火车站,锅炉房,医院或民政福利局,等等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赖皮着住一宿的。何必偏偏守在这一隅三面来风的冰冷大理石地板上呢。
天气是越来越冷了,深夜回家的我穿着厚厚的衣裳,戴上手套,脖子缩进领口里,猛蹬自行车赶路。大街上的路灯灭了,寒冷的月光白花花的像下霜,风吹着凋零的树叶和垃圾四处流窜。我路过露宿者的“营地”时,特别慢下来,靠近了观看。只见幽暗的灯光下,鼓鼓囊囊用各种烂布和塑料纸、牛皮纸加厚的“被褥”悄无声息死寂在那里。我想过去看看,终又没有过去。
这天晚上我失眠了,想这么冷的天,这位露宿者会被冻死的。睡意朦胧时,我半梦半幻出白皑皑飘雪的世界里,露宿者被冻死了,他的尸体就僵硬在那堆“被褥”中,好多天过去了,都没有人去注意,或如我一样注意了却无动于衷地路过而去。然而第二天中午,我再次路过露宿者的“营地”时,看到明显平展下去的“被褥”堆。很明显他还活着。白天的他一定在这个城市的某一处乞讨,劳作,游荡,也许还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故事里当着主人公呢。
冬天来了,大街上的树木褪尽了叶子,轻翘的枝条在冷风中摔动,水泥建筑好像被冻僵了似的,给人一种脆如灰色冰柱的感觉。家家户户都在暖气或炉火的保温里过活。只这位露宿者依然顽强地坚守在老地方,以极强的生命力和寒冷抗争着,活着。而证明他还活着的便是白天塌陷下去,平展开来的一堆破烂组合成的被褥,和夜深人静时又鼓鼓囊囊膨胀起来的变化。
我想过给当地民政部门打一个电话,想过给财政局的领导提个醒,但仅仅是想过了而已。我相信如我一样想过的还大有人在,但都没有去做。所以一切都只在这种无果而果,顺其自然的状态中维持着。
终于有一天晚上,刚过十一点钟,我提前回家了,晴好的天气和街灯烘托着长街的气氛。路过财政局大楼时,我停下自行车,观察着露宿者那一堆有一角被翻开外露的“被褥”,最为夺目的是靠近墙壁的一端,也就是枕头旁,有一面斜插的红旗。旗是早已插在那里,一直没有被我看到呢?还是刚刚新插上去的呢?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和安排呢?如果说红色是一种暖色调,他也有此感觉并借此色彩感觉来温暖自己呢?还是说他把这一块坚硬冰冷的地方当成了阵地,插上战旗,以示死守的决心呢?
正当我疑问不已之时,有一位年近五十,脸颊清瘦,面色白渗渗,胡须却很浓很黑的男人走了过来,在快到我的面前时又折回去。他披着一件老式军用棉袄,两手抱在胸前,迈动两条被肥厚裤子包得粗圆的腿,在一条水泥方砖的线上踱步,来来回回,像在思考着什么,又好象在等待什么,更好象在计算什么。“天啊,难道他就是硬骨头到连寒冷都无可奈何于他的露宿者吗!”我在心里意外着,。我原有的一个衣衫褴褛,个头矮小又驼背的老人形象瞬时被捅破了。
露宿者看到我在欣赏他的“营地”,赘赘的有几分犹疑地走过来。我有点恐惧,想骑了自行车走,但终没有动地坚持在原地。露宿的汉子审视了我一眼,就旁若无人地,几乎是很酷地从我的面前踱了过去。灯光在他的脸上亮出清白的光泽,一双灿灿的大眼睛透露出单薄如纸的生命信息。他走回那堆杂物中,可以说是慢条斯理地脱去了外衣,叠好了很整齐地摆放在墙边,形成一个长方形的枕头。然后人整个钻进被子里,破烂成了寒夜中梦的禁地。
我身上冷出了一阵颤栗,匆匆逃回了家中。
于是,这一位汉子的印象深深地扎根进我的脑子里,每每路过都会成为不由要想起和看到的一个对照物。他比寒冷更冷的存在严重冻伤了我的感觉,我在路过他时就如同路过一个个失败。而每当我失眠时,思绪就会像寒风一样去造访他,一层层地拨开他身上覆盖的杂物,试一试他究竟拥有一副怎样温度的躯体。有时就又会半梦半醒地看到他在行乞,在抢劫,在偷盗,在抗争,在游戏,在人群中悄无声息地走过。或者是经历一场大雪后,又经历了一夜滴水成冰的寒流,汉子的生命之火在麻木中最后熄灭了。
露宿者在我的梦里死了,我的梦靥因此而醒了,我的关心也就此打住,遗忘便开始发芽,总结之语思想而成,跃然纸上。我觉得自己的良知又活了,而且很干净。然而第二天路过时,我看到那一堆“被褥”还在。
多日后的一天晚上,我又看到那条汉子在寒风中抱着膀子,披着棉衣,踱来踱去。他没有如我所想象而死,而是用生来嘲笑这个世界,以及自然的严酷,和社会的无情。来嘲笑我这个只会胡思乱想,兴笔涂鸦,自以为是,半是火焰,半是冷水的家伙。
我不敢再路过他了,从另一条同样便捷的道上来回,直至另一个春天如约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