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与那么多人遇见过，与那么多人交谈过，然而听过最多的，记得最多的还是家里面那位伶牙俐齿的小老太太说过的话。

一

妈妈说：“妈妈牙齿不好，不喜欢吃肉，你喜欢吃就多吃点”。

那时妈妈还年轻，才二十岁，我想她应该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当一个母亲。所以在我四岁，记忆开始的地方，充斥着妈妈的责骂：“你一定不是我亲生的，我亲生的没有那么笨的儿子”“你是不是觉得别人家就很好，明天开始你就不要叫我妈妈了，我把你送去给他们当儿子”“我当初就不该要你，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我虽然小，但我才不相信我是捡来的，她会不要我，她会打死我。但是我却相信一个二十岁的女人牙齿不好，毫不客气的把所有的肉都夹到了自己的碗里。

二

妈妈说：“这点小成绩算什么，不要骄傲，比你厉害的人多了去了”。

虽然我小时候托当老师的爸爸的福气，成绩总是第一，但妈妈总能在试卷上找到应该做对的地方，要不然就是满分卷子里的错别字，她读的书不多，我也不清楚她用什么方法找出来的。而且还总能知道，隔壁班的谁谁谁数学比我高了一分，谁谁谁字写得比我好看，最后总能加上一句：“你看看你看看，比你厉害的人一大把”。直到有一天，偶然听到妈妈和邻居家的婶婶们聊天，对话里满是：“我们家那个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数学要不是马虎，又是一百分”“我平时都不用管他学习”，我才知道，原来村里比我厉害的人真不多。

三

妈妈说：“没事，好女孩还有很多，你一定能找到个更好的”。

大学时和女朋友分手，刚好就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努力掩饰自己的情绪，还是被她听了出来。我记得以前她总说：“怎么长成这样，一定是你爸的儿子，不是我儿子”“你说你不努力读书，就你这样的以后怎么娶老婆，要钱没钱，要相貌没相貌，你爸才有这样的儿子”，配合上一脸的嫌弃，总是让我爸暴跳如雷：“每次好的就是你儿子，不好的就是我儿子”。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信心，那么肯定我一定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女孩。但我知道，她是唯一一个又嫌我丑，又把我当宝的女人。

四

妈妈说：“不开心就不干了，家里有地，回来妈养你”。

从小，妈妈一直对我说：“我们只负责养你到十八岁，十八岁以后你就要自己养活你自己了”“等你大学毕业了，你要赚钱供你弟上学，这是你的责任”。她还会很骄傲的对别人说：“我这孩子从小就懂得做饭，现在把他放到哪里去也不会饿死”。我知道她一直要把我培养成一个独立、有责任心的男人，可当我和她说我工作不顺利不开心，她又这样纵容我，或许她从来不关心我飞得有多高，她只关心我飞得累不累。

五

妈妈说：“你怎么那么懒，早饭做好了，赶紧起来吃，吃完再接着睡”。

工作之后的这些年，每一次回家我就变成大少爷，赖床、不洗衣服、不做饭，完全没有了小时候勤快的样子。妈妈总抱怨：“怎么越长大越差，也不知道哪个老板请你这个那么懒的人”“赶紧去上班，少在家烦我”，说完还不忘把削好的果子往我嘴巴里塞，然后眼睛里满是满足的盯着我，问我好不好吃，要不要再来一个。妈妈越来越不清楚我的世界，妈妈或许最怕的就是哪天我再也不烦她了

六

妈妈说：“以后你要是有钱买房子了，千万不要买四室两厅的大房子，我们是不会和你们一起住的。如果真想接我和你爸去住，那就买两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妈妈和奶奶的关系一直都不是太好，虽然也不吵架，但就是合不来。妈妈和我说：“这么多年也挺难为你爸的，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她还说：“我年纪越来越大，总会和你媳妇有些矛盾的地方，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一定是向着你媳妇的，那时候我找谁说理去”。我一直不知道在妈妈眼里，我竟然那么的没良心。不过倒是明白了，她不是不爱和我一起住，她是太爱我了，才不愿意和我一起住。

八

妈妈说：“以后要是你爸先走了，你就把我放到敬老院去，我一天到晚和十七八个老头跳广场舞，不知道得多开心”。

我和妈妈确实很正经的讨论过，如果她和我爸谁要是先去世了要怎么样去安排另一个人的生活。她坚持说：“如果我先去世了，那就给你爸找个老伴。你爸这辈子话不多，你给他找个老伴陪他说说话，免得他寂寞。要是你爸先去世了，你就不用管我了，你接我过去和你一起住吧，你媳妇烦。你给我找个老伴吧，我烦，伺候你们爷三个我已经够累了，就让我清闲清闲”。后来我才听说，邻居家大伯去世之后，大婶找了个老伴，不过家里没商量好，一哭二闹三上吊，一直在闹腾。我想她要去敬老院，最怕的是我烦吧。

九

这个伶牙俐齿的小老太太，应该每天都要说很多话吧。她要对着那些鸡鸭鱼鹅说，要它们快快长大，儿子回家要吃肉；她要对着三姑六婆说，要她们介绍好姑娘，儿子该娶媳妇了；她要对着祖宗牌位说，要他们保佑全家平安顺利，儿子在外工作很辛苦；她要对着儿子说，要他在外注意安全，“妈养大你不容易”。

她说了很多，她却没对我讲过她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