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就这样走啊,走啊……
反正她再也不想回那个家了。
一想到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心中一阵又一阵的委屈袭来,母亲还是不争气的落下了两行眼泪。如果那个男人在的话,肯定又要骂她了,“你就这点出息!就会哭,哭有什么用?真是没用的人!没用了一辈子!”她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的确没用,有什么好哭的呢?”
母亲不善言辞,每次与父亲争吵,都是父亲劈头盖脸的臭骂她一顿,她只沉默着什么都不说,然后就是默默的哭泣。有时她也会顶几句嘴,可她越说父亲越是没完没了,吵到后来,母亲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再后来,即便是父亲理亏,父亲责骂母亲之后,母亲还得反过头去劝他别生气。
母亲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了父亲,那时父亲已三十出头,是村子里年龄最大的未婚男青年,与他一起长大且年岁相仿的同辈们,孩子都十来岁了。
爷爷去世的早,奶奶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长大,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生活水平跟同村的其他人家比,差了好几个档次。而父亲是长子,他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长大后就与奶奶一起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可即便如此,日子也还是过得紧紧巴巴。这样的生活条件,没人愿意给父亲说媳妇,而父亲为了弟弟妹妹们有学上、有饭吃,也顾不上自己的事情,一晃就三十多岁了。
等叔叔们娶了媳妇,姑姑嫁了人,父亲这才想起自己也该成家了,就托媒婆去附近的村子里打听。可他年龄太大,家里又穷,转了一圈才发现媳妇哪有那么好娶的?媒婆让父亲找个寡妇,父亲死要面子不愿意。可父亲命好啊,后来竟然遇到母亲。
母亲嫁给父亲时,父亲家里一贫如洗,甚至就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父亲这样的条件还有姑娘愿意嫁过来,乡亲们多少都觉得稀奇,大家私下里猜测母亲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不然好端端的姑娘,谁愿意嫁到这样的家里过苦日子。
可话说回来,母亲当时看上父亲啥了?谁也不知道。大概是她跟父亲第一次见面时,父亲偷偷给她塞了一把糖吧,而母亲红着脸偷偷装进口袋时,心里应该是无比喜悦的。再后来,乡亲们知道了母亲的贤惠能干,都说父亲捡了个宝。
母亲刚嫁给父亲那会儿,父亲对她还算不错的,去赶集时总不忘给母亲带点她爱吃的,也从不与母亲争吵,眼看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
后来母亲怀孕了,父亲高兴地跑去告诉全村的人。他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母亲与肚子里的孩子,从不让她下地干活。母亲吃不下饭时父亲便买来时下最新鲜的水果,一把塞进她的手里,“知道你爱吃”,母亲闻不了油烟味,父亲便亲自上锅做饭。那段时间是母亲嫁给父亲之后,过得最开心的一段日子。
父亲满心欢喜的盼望着儿子的降生,他逢人便说,我有儿子了,一定是个儿子。
那天上午父亲把母亲送去了镇子上的卫生所,随后,大姐出生了。
父亲知道是个女孩后,立马拉下了脸,嘴里嘟囔了一句“怎会是个女娃”,抱也没抱他的第一个孩子,扭头就走了。只有母亲一人抱着刚刚出生的大姐,高兴地合不拢嘴。
随着大姐的出生,家庭的负担日益变重,母亲再也没了刚结婚时的待遇,孩子满月后,她就与父亲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大姐交给奶奶看着,奶奶也是一脸的不高兴。父亲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或辛苦了一整天心情不好时,有时便会冲母亲大吼几句。母亲见父亲这样对她,便不停地哭了起来,父亲心情好时会随便哄她两句,大多数时间母亲的眼泪只会招来父亲的责骂:“你怎么这么没用?哭哭哭,就知道哭,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
大姐两岁时,母亲又生了二姐,这次没去医院,是在家里找接生婆生的。二姐还在母亲肚子里时,父亲就找人照过,知道是个女儿,二姐出生时父亲跟人玩牌去了,好几天没露脸。
父亲与二姐第一次见面时,父亲只是远远的瞥了她一眼。父亲铁青着脸,嫌弃的看着正在喂奶的母亲,问她家里还有没有钱,他说他耍钱赌输了,要给人还钱。母亲这次是真的生气了,她当做没听见一样,继续给孩子喂奶,父亲从没见过母亲敢这样对他,便冲母亲大声吼叫起来“你是聋了吗?你怎么这么没用?儿子生不出来,钱也拿不出来,你给我滚!”
这次母亲没有哭,她拉着大姐,抱着二姐,拖着刚生完孩子没几天疲惫不堪的身子,走了十几里坑坑洼洼的山路,回到了姥姥家。这是他们结婚以来,母亲与父亲最严重的一次抗衡。母亲以为父亲至少会追上来劝劝她,实际上父亲见母亲走后,找了点钱,继续打牌去了。
母亲在姥姥家待了半个多月后,奶奶和姑姑一起过来劝母亲回去,母亲不依,说什么也不走,没办法,奶奶只好回去劝父亲。母亲又在姥姥家待了半个多月,父亲过来好言好语的才把母亲劝了回去。
父亲在结婚之后变得越来越懒了,没结婚时地里的活全是他一个人的,现在母亲帮他做了大半,家里的活他却从不帮忙。母亲一人忙的脚不落地,而闲下来的父亲,却经常出去打牌。好脾气的母亲只能一个人忍着,有时唠叨父亲几句,却换来父亲的一顿责备,“你说你能干啥?要你有啥用?生不出儿子不说,家里就这么点活你还整不明白,非要让我操心”。母亲张了张嘴,她本想说“你只干了地里的那一点活,我干的都比你多啊”,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正如父亲所说,母亲是个没用的人,她说什么话都是没用的。
再后来,母亲又生了老三,也是个女娃,在家生的,连接生婆都没请。父亲好像早就知道结果了一样,照旧出去打牌了。
父亲大概对于生儿子这件事情已经绝望了,他说要那么多姑娘没用,不如把最小的这个送人吧。可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有哪个母亲舍得送人呢?母亲苦苦的央求父亲和奶奶把老三留下,说她再多干点活,等闲了出去打工再多挣点钱也就够孩子的花销了。此时大姐已经七岁,知道妹妹要被送走,哭嚷着抱紧了襁褓中的妹妹。就这样,老三幸运的留了下来。
自从二姐出生后,父亲就迷上了耍钱与玩牌,母亲为此与父亲经常发生争吵,可每次争吵都是以“你这个没用的女人,连儿子都生不出来,要你有什么用”这样的方式宣告结束。
三个孩子花销自然要多一些,父亲只在农忙季节帮母亲干点农活,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村头的棋牌室里,要么跟人聊天,要么就是打牌。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忙完地里的庄稼,闲下来时还想着出去打工挣些钱给孩子们上学用。
可即便如此,父亲有时输了钱到家还会大声责骂母亲出气,“你这个没用的东西,生不出儿子来,让别人笑话老子,娶了你老子打牌都输钱,真TM倒霉”。
母亲就那样沉默着,哭到最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周围的邻居早已听惯了父亲对母亲的吼叫声,对于母亲的遭遇有人投来些同情的目光,有人则带着些“活该”的幸灾乐祸。
家里的日子过得还是紧紧巴巴,母亲拼命挣来的钱,除了要供三个女儿读书,除了要应对家中的各项支出,还要留出一部分用来给父亲耍牌。母亲自嫁给父亲后,再也没买过新衣服,没有买过擦脸油,生活在她脸上留下了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母亲的确是个没用的人,在三个女儿眼中也是如此。在女儿的印象之中,面对父亲的无理取闹,母亲似乎只知道哭泣。她一个人撑起了一个家,明明是家里最辛苦的那个人,却莫名其妙的变成家里最没用的那个人。她们永远理解不了母亲为什么要忍受这样一个父亲,为什么要忍气吞声?她们心疼母亲日复一日的辛劳,又气愤母亲为什么如此软弱。
为了不再重复母亲的命运,三个女儿都争气的考上了大学,有了不错的工作。这下母亲在村里出名了,别人家的孩子要么延续着父辈的生活,要么出门打工去了,而母亲含辛茹苦拉扯大的三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现在大姐有了孩子,母亲自己当上了外婆,知道消息的那天,母亲开心的边笑边抹眼泪,惹得父亲又是一顿责骂“瞧你那没用的样子!就知道哭!不是自个儿的亲孙子,高兴个啥。”
前几天大姐打电话给母亲:“娘,你和俺爹能不能过来帮我们看下孩子?请保姆太贵了,孩子奶奶身体不好,也指望不上。”“俺可以,俺再问问你爹啊。”母亲愿意去照顾自己的小外孙,她怕自己的闺女为难,可她又担心父亲不同意。
“要去你去,俺才不去看别人眼色嘞,还帮别人带孩子,你脑子真TM不够用,被驴踢了吗?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都是别人家的人了,俺还去受那份罪。”
“你老了,还不得指望三个闺女嘛,再说你不也没去过杭州,听说可美了。”
“指望三个闺女?笑话,能指望的上吗?没用的东西,咱村谁家没有儿子,凭啥到俺这里就要断子绝孙了?凭啥俺就非得在村里人面前抬不起头了?马勒戈壁的,娶你老子真TM倒了八辈子霉。”
父亲骂骂咧咧的说着,母亲这么多年,早就听够了这种话,听来也毫无反应。
“你不愿去是你的事,反正俺得去给闺女看孩子,当娘的,不能眼看着孩子为难。”父亲没想到母亲会这样怼他。这么多年来,除了当年生二姐时,母亲生气回娘家待了一个多月,之后再也没有跟父亲发生过直接冲突。
“好呀,现在你闺女出息了,你翅膀也硬了是吧?滚滚滚,去指望你闺女吧,你给俺滚出这个家,你这种没用的人留着碍眼”,说着,父亲就把母亲推出了家门。
母亲沉默着,她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容狰狞的父亲,带着深深的绝望向村子东头走去。此时正值晌午,家家院里升起了阵阵炊烟,饭香随着微风四处飘散,那香味仿佛能进入人的肠胃,引得饥肠辘辘的行人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六十多岁的母亲走啊走啊,无情的岁月染白了她的双鬓,生活的重担早已压弯了她原本柳条一般的腰身。可能是走的太快的缘故,瘦小的母亲有些微喘,她极力压制住胸中的那团怒火,可心中也有一丝解脱的快乐。
“这么多年了,跟着这个男人就没过上什么好日子,现在赶俺走,好啊,俺再也不回去了”,母亲再也不愿回那个家里了,边走边盘算着今后。她原本打算给大女儿打电话,让闺女来接自己过去,可转念一想,大闺女尚在月子里,不能让她折腾,她便将电话打给了二姐。
“妈,有啥事儿?”
“你有时间吗?能不能回家一趟接下俺,俺要去你大姐那里,帮她带娃娃去。”
“啊,你应该早说呀,我现在出差了,人还在海南呢,一时半会儿赶不回去,要不你打电话问下三妹,她那边应该有时间。”
“哦,那你忙吧,我问问老三。”
老二在一家外企工作,工作挺忙的,每次打电话都火急火燎,平时回家也待不了几天,偷偷给她留点钱就走了。
“妈,你好着吗?”
“妈这都好着呢,你现在工作忙不忙?”
“嗯,有一点,这两天手头有一个项目要汇报,我现在正在准备这个事情。妈,你是有啥事儿吗”。
“哦,没啥事儿,就是想你了,你知道你大姐家的具体地址吗?”
“知道啊,大姐家在杭州市下城区……,你问这个干啥?”
“没事儿,我随便问问的,行了,你赶紧忙吧,别耽误了工作。”
母亲不想让女儿为难,她记下了大闺女的地址,决定自己坐火车过去。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就这样坐上了去县城的面包车,汽车经过时扬起的阵阵尘土,呛的母亲咳出了眼泪,她用衣角擦了擦眼睛,看着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家,渐渐淹没在视线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