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住在我们家,因为在我们村,家里的有好几个儿子的时候,儿子成家后,长辈一般住在小儿子家里,当然小儿子住的地方也是长辈留下的。爸爸是最小的,毫无疑问奶奶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将自己的几亩地各自分给几个儿子,还有粮食种子分别按袋相应地分出去,由于她以后要住在我们家,所有的分配中我们家是最多的,还留下了“上坡”,以及几个窑洞,这些就是奶奶所有的“财产”,她本以为,所有的东西分配出去,她不能说是安度晚年,但也可以轻轻松松不再去折腾……,可事实恰恰相反,她晚年却要几度“搬家”。
有天,母亲和奶奶又开始吵架,吵的很厉害,甚至打起来,奶奶气得眼睛发红,控制不住扇了妈妈一耳光,妈妈哪忍得住这样的欺负,随手上去就将奶奶推了一下,由于奶奶腿脚不好,马上倒在地下。我和弟弟当时吓得赶紧去扶奶奶起来,妈妈还没有泄气,走的时候,狠狠地说了一句
“儿子这么多,你可以去找个舒服一点的地方待着。”晚上妈妈也不让我和姐姐跟奶奶睡一起。
人老了感觉就跟孩子一样,会耍小孩子的脾气,会有孩子时的冲动……
奶奶搬家了,搬到了二爸家,走的时候卷了她的凉席、铺盖,拿了她的木箱,并且是晚上自己偷偷搬走的,我们所有的人毫无察觉,直到第二天,在二爸的吵骂中醒来。
这样以后见奶奶的日子越来越少,总觉得二爸家就是她最后的归宿,并且二爸人和蔼可亲,孝顺,有二爸维护她,她再也不受婆媳之争,谁料她后来又回来了。
她回来的理由简单的像个孩子
“我习惯了这个屋子,上厕所方便。”奶奶瞪大眼睛在给爸爸解释着,刚好爸爸这几天从外地打工回来。
奶奶在我们家住着一个独立的小房子,这个房子不知道是啥时候盖的,样子陈旧,单窗一门,屋檐上的木川被常年雨水浸泡的,发黄发黑,屋顶瓦片上留下了常年结下的晒干的地衣,房子四周的泥巴时有脱落,这样的房子,却一直得到奶奶的惦记,是因为它前面是一块空地,春天会种高粱或者各种花花草草,除了冬天,其他的季节它里面都茂盛如春,奶奶平时上厕所都会跑到地里去,因为她时常拉肚子,连走到厕所的时间都来不及,而这个房子有既方便,又有高粱等遮挡着没有外人看见,奶奶很是喜欢。
奶奶就这样再次搬到我们家里面,因为有爸爸在,母亲也没有反对,但他们之间的战争仍然在进行着。
如果一个人一直受到欺负,渐渐的所有的人都会欺负她,母亲和奶奶之间吵架渐渐影响到了我们,后来他们之间吵架,我们会时不时的帮母亲说话。甚至也会变着法的去欺负她。奶奶的手年轻的时候没有保护好,一直会渗的疼,尤其是阴天,后来她听说一直用“童子尿”清洗会好转,这不弟弟就起了作用,刚开始弟弟经常给奶奶攒着尿,奶奶一啃声就送过去,后来,听见他们一吵架就不给了。奶奶早上要我去给她倒杯热水,我都没有睡醒连连拒绝,并骂她很烦;给她端过去的午饭,发现她睡觉,也不喊醒她,饭放桌子上就溜了……。如果说我之前有做的不好的,这次之后希望奶奶能够原谅我,有次她要我去厨房给她找点吃的,我不耐烦的反驳她“您老了,咋吃这么多?”可能是之前,我已经给奶奶集了好多怨气,还有家里人都对她不好,她二话没说将房门关住,将原本在炕上的我拖到地下就是一顿打,我哭出很大的声音她也不在乎,我甚至求饶,她也不管,并且用拐杖在我身上乱打,并不停地说“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子。”
那一年我八岁,已经上了学前班,明白了我一生中的第一个道理:痛在我身上,疼在她心里,永远不要去对不起一个老人,他们和你一样是一个孩子,要去关爱她。是奶奶乱棍打醒了我。
第二天,第三天,甚至好几天我都没有找奶奶一起睡觉,也偷偷避开她不去见她,奶奶以为是我一直在生她的气,终于有天晚上把我叫到她房间一边抚摸我还青肿的腿,一边说“奶奶也不是想打你……”她再也说不出来了,我知道奶奶在向我道歉,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不想见她的原因是,觉得对不起她,不配做她的孙女而已……。
这以后,我对奶奶非常敬重,吃饭给她端过去就和她一起吃,一边聊天一边听她讲故事,晚上睡觉总喜欢她将被窝弄的暖暖的,尿床了,到天亮就干了,即便没有干她也不会因为我尿床了就责骂我,而是因为我一晚上睡在湿的地方说个没完没了……。她能够包容我的一切,日子过得特别快,特别开心,真希望和她这样一直走下去。谁料奶奶又要搬家了……。所有的儿子都觉得奶奶很烦,人老了还这样折腾,三爸说他们家房子太少,腾不出来多余的,大爸说他们住的堡子,墙高,老人住不方便,二爸说,之前已经在我们家住了,就换其他的。儿子们推来推去,最后奶奶还是选择了二爸家,这次她走的时候房间只留下了带不走的一张大桌子,我知道这次她是不会再回来了。
奶奶走后,她住的房子在我家空了几个月,可能妈妈觉得奶奶还会回来,刻意给她留的吧,平时我也会去她房间看看,房子顶上是用发黄的白纸盖住的,以防房顶尘土掉下来,四周全部是用姐姐的书纸糊的,花花绿绿有好多图案,平时睡觉没事干,我和姐姐会在图案上弄好多破洞,自娱自乐,奶奶觉得我们小,没有责怪,自己没事干就又糊上一层又一层,有的地方很厚,由于是用面汤糊的,会招来好多虫子,吓得晚上我和姐姐只尖叫,奶奶二话没说就拿鞋底拍死。房间唯一的家具是一张很大很古典的旧木桌,桌子是挨着地面的宽度刚好放进去的,它上面涂了一层红色的油漆,由于时间太长,好多地方已经脱落了。桌子有四个抽屉,每个很窄,我和弟弟,姐姐,奶奶刚好一人一个,平时里面放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东西,桌身是一个很大的柜子,奶奶会将她多余的衣服塞到里面,或是将别人送她的奶粉,红糖,鸡蛋等放到里面。桌子上摆放着奶奶的一个大水杯,再没有多余的东西,桌子每天被奶奶擦的很干净。地面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可能是屋子太干了,奶奶会将水撒在地面上,人走在上面会带走一块,日子久了就变得不平了。在门的地方有一根很长的“灯绳”,绳子是用各种颜色的绳子接在一起的,因为它平时总被淘气的我们拉开又关掉,觉得特别好玩,但也容易断,奶奶就不得不再找一根接在上面。如今,“人去楼空”,炕上面没有一丝铺盖,裸露着泥巴做的炕台,时不时飘来烧焦的泥土的味道,四周的墙纸破旧不堪,被风吹得摇来摇去,桌子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大水杯还是安静地躺在哪里,拿起来一闻,还是有一股鸡蛋的腥味,因为奶奶平日里最喜欢把生鸡蛋打在杯子里,倒上热水烫熟喝。地面很干,暴露着几道小裂缝。顺手一拉房间的灯,还是会发亮,但再也找不到当初的乐趣了。
奶奶到二爸家之后,我们就很少见到她了,一来每天上学放学没有时间,二来母亲管的严,不让我们到处转。但奶奶对我们的关爱却丝毫没有减少,因为二爸家比我们家高一些,奶奶会经常坐在上面的地埂上看着我们,瞧见了就喊我们去她家玩,我们都会因为家务忙,作业忙拒绝掉,渐渐地她也不再喊了,一个人坐在上面静静地看着,有时候我抬头看见了,就喊她来我们家玩,无奈,奶奶耳朵不好根本听不见,她就不停地向我招手,太远了看不见她是不是在笑,但总觉得她很开心,我也就给她招手,这个动作不知道该怎么结束,我假装有事干就回避开了。
我和弟弟偶尔去二爸家玩上一次,奶奶开心的感觉就是贵人到来,小脚不停地在地下走来走去,给我们找东西吃:奶粉打开要给我们泡水喝,饼干拿出来往我们手里塞,皮都要掉了的糖果找出来让我们吃……,这些东西都是大姑二姑看她的时候带来的,每次带的不多,但她都舍不得吃,给我们留着。走的时候会给我们在袋子里装上一些,还会将多余的奶粉袋也要我们带走,平时可以装东西。如果说我的童年是不被重视的,但在奶奶这里我却得到了最高的待遇,体会到了亲人的爱。
正是杏子黄的时节,整个村就数我们家没有好吃的杏子,而杏子偏偏是我小时候的最爱,有时候爬上别人家的一棵杏树一整天都不想下来,完了就是拉肚子,各种难受,但仍然割不掉我对它的爱。这个爱好很早就被奶奶发现了,二爸家有好吃的杏子,等杏子黄了,奶奶就又想到了我,她一喊我就偷偷地跑去了。她紧紧地拽着我的手,被她手里的茧子隔得生疼,踏着小碎步拉着我就往杏树下走去,开始她用手够一些长得低的红红的杏子给我吃,摘下来就用她的衣服擦干净,去除上面的斑点,乐呵呵地塞到我手里,后来低处的没有了,她就找来一根长长的木棍往最高处有红杏子的地方打去,红彤彤的杏子很不情愿的一个个掉下来,破了,流出了汁液,奶奶捡起来,边将汁液擦掉,边开玩笑地说
“瞧瞧,杏子哭了。”
“赶快吃吧,别让它把鼻涕哭出来”。
然后我笑成一团,张开大口,将一整个杏子放到嘴里,她很高兴的看着我。
最后要走的时候,她也不会忘了姐姐和弟弟,让我带一些回去给他们,她又抄起木棍朝树的顶端打去,不料,脚底下没站稳,摔倒了,我赶紧跑过去扶她,她连连招手,让我去把杏子捡了,我一边捡杏子一边默默地关注她,她翻身跪倒在地上,双手支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没有成功,然后用左手摸摸腰部,顺便抓起旁边的木棍,支撑着她站了起来,全身是土,她也无暇顾及,面带微笑地对我说“够不够,我再帮你打一棍?”我愣在那里良久才反应过来
“够了够了。”
走的时候奶奶送了我一段路程,由于摔跤了,走不动,主动提出让我自己回去,平时奶奶是万万不会这样的,她会用她的大茧子手拉着我,到看得见我家的地方松开,目送我直到家里。
她走了,这次是由我目送她离开,她拄着刚刚的木棍,一瘸一拐,左手背在后背,她的背影仍然是圆嘟嘟的,宽松的大襟衣服也遮不住上身的宽度,几根白发在头巾下面漏出来,在风中摇来摇去,脖子上一道道的皱纹拉的很长,将晒黑的皮肤折成好几层。一双裹了的小脚在地面上慢慢地移动着,“奶奶又老了!”我不禁发出这样的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