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惊讶,我并没有死。
除非死后真的有灵魂存在,否则,人是无法看到自己的葬礼的。而我又心存好奇,我死后会拥有一个怎样的葬礼呢?在我的葬礼上,我的亲人和朋友会以怎样的面貌出现?所以,不妨在有生之年先想像一下自己葬礼的情形。
以我淡泊名利、与世无争、与人为善的性格和品行,我相信我定会是一个高寿之人。也不要太贪心,姑且当我享年86岁吧,无疾而终,在一个宁静的夏日,午睡后,老伴儿起来,发现每天都先他而醒的我,今天竟然没有醒,推了推我,才发现我已经在梦中辞世,脸上还带着安详的笑容。老伴一时呆坐在那里,久久没动。半晌,他慢慢起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给我们已经59岁的儿子打电话。电话接通,老伴终于抑制不住低声呜咽,儿子忙问怎么了,老伴说:“你妈…走了”。
儿子第一时间赶回来,鞋也没顾上换就奔进房间,看到静静躺在床上、如同睡着了一样的我,扑过来伏跪在床前,用手轻轻抚摸我慈详的脸颊,把头埋在我的胸口,无声地啜泣。
我的葬礼,在我死后的第三天举行。
在殡仪馆的一处告别厅,对面墙上正中挂着我的放大的半身照片。照片上的我,满头白发,目光柔和,笑容可掬,注视着来向我告别的亲人和朋友。照片下面,我的遗体安卧在鲜花丛中。
亲人们肃立在我遗体旁的一侧。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孙媳(孙女婿),我的弟弟、弟媳,小叔子、小叔子媳妇,以及侄儿、侄媳,侄女、侄女婿,外甥、外甥媳妇等晚辈,依次静默肃立,神情悲戚。我的儿媳穿着一件黑色连衣裙,年近60的她,依然那么美丽、优雅。她一手挽着我儿子的胳膊,头伏靠在我儿子的肩头,泪水盈满眼眶,失去我的悲伤几乎使她没有了站立的力量。她来到我们家已三十年,我们早已情同母女。我的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大姑姐都还健在,但年事已高,晚辈担心他们的身体,暂时隐瞒了我去世的消息。老伴虽然年龄也大了,但我们此前有约,如若我走在他的前面,他定要送我最后一程,不要让我孤独地离去。
亲人之外,来参加我的葬礼的,大多是老伴和儿子、儿媳的朋友。我是个不善交际的人,认识的人不少,但称得上朋友的不多,真正能深谈的不超过10人。这些朋友在我遗体的正前方站立几排。他们有的和我相熟,低声相互交谈着,感叹着,回忆和我相处的过往,重温那些遥远的旧时光的点点滴滴。而大多和我不相熟的人,只是肃立着,茫然地注视我的遗像。
在低回的哀乐声中,身着深色西服套裙的司仪小姐走上讲台。她并不认识我,但职业习惯和素养使她的情绪很契合这种场合,声音低沉而动听:“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冬梅女士在睡梦中安详离世,享年86岁。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在这里举行追思和告别仪式,追忆和缅怀*冬梅女士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寄托我们对她无尽的哀思”。
最先走上讲台的是我的老伴。他昨夜戴着老花镜,坐在书房,用了半宿时间写下对我的追思。写写停停,有时哭,有时笑。那些过往的悲欢,都是那么亲切而温暖。今天,老伴穿着黑色的礼服,岁月在他苍老的脸上刻下深深的印痕,但透过沧桑的面容,仍隐约可见当年的英俊。他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侧身凝望墙上我的遗像,然后回转身,语调深沉舒缓:“非常感谢大家前来送别我的妻子。”他停了一下,声音哽咽了:“对不起,我真的还没准备好,我还不知道没有她的日子我该怎么过,她就离开了我。”他擦了擦眼角,继续说:“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在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我美丽善良的妻子。她就像一个天使,走进我的生活,带给我一束光,让我感到生活是如此美好。我和妻子相濡以沫整整62年。这62年,既如此漫长,又倏忽而逝,回想起来,一切好像就在昨天。我们结婚时,没有戒指,没有婚纱,没有房子,可以说一无所有。她从不抱怨,从没有在物质上要求过我什么,而是用她勤劳的双手和全部的身心,和我一起像小燕儿垒窝一样垒起一个家,让我们的家一天天好起来。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们这个家,哪怕是在病痛中,她也要把家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只要她在,我和儿子回到家就能吃到可口的饭菜,就能听到她温暖的声音。我们牵手走过漫长的贫穷岁月,也一起迎来幸福美满的小康生活。我们一起笑过,一起哭过,但我们的心从没有荒凉过,我们对彼此的爱从没有终止过。她是那么善良,善待我的父母亲人就象对她自己的父母亲人,和她相处过的人,都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柔软和慈悲。她是那么坚强,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坚韧的心,什么样的坎坷磨难都没有压垮过她。她是那么纯净,她的心地就像孩子一样单纯美好,她曾经对我说,不管她老到什么样,她的心里永远住着一个小姑娘。她是那么温柔,所有的烦恼都能在她的抚慰下融化。她是那么无私,无论对亲人、朋友还是同事,遇事她总是先想着别人,然后才是她自己,有时候她懂事得让人心疼。她又是那么优雅,一生喜爱阅读和写作,她读过的书,写过的文,都浸润在她的气质里、言行中,她自己就是一本耐读的书,我读了一辈子,依然没读够。和她在一起的这辈子,我感受到的是人间至真的幸福。”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了,他好像累了,喘了口气,又侧身凝望我的遗像,然后缓缓转过身:“最后,我想说的是,冬梅,这辈子,我能有你真好!我年轻时不懂事,贪玩儿,没有好好照顾你和儿子,让你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如果有来世,我还想和你在一起,我会用一生的努力弥补这辈子的过失,希望你能答应我!我们来世见!”
第二个走上讲台的是我的儿子。他的头发也已经花白了,脸上也有了皱纹,但却更有风度了。他声音有些沙哑,眼里布满血丝,但神情仍显出男子汉的刚毅:“感谢今天到场的各位亲人和朋友,感谢你们来送我妈妈最后一程。妈妈走的很突然,就在妈妈走的前一天,我还和妈妈视频,妈妈问我想没想吃春饼卷香辣肉丝,哪天回来她给我做”,说到这里,儿子哽咽了,但终于没让自己哭出声:“从今往后,再也吃不到妈妈的味道了。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妈妈是在睡梦中离世的,走得很安详,很幸福,没有被病痛折磨,没有与亲人永别的恐惧,我相信,这是妈妈用自己一生的品行修来的福份”。儿子平复一下自己的心绪,又缓缓地说“回想这大半辈子,我和妈妈之间有太多遗憾。我是一个晚熟的人。儿时的我淘气又贪玩,好像没有好好感受过妈妈的爱,而妈妈却记得我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细节,我第一次有意识的笑,第一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第一次做出一首小诗,第一次爬上一辆高高的卡车,这些妈妈都清晰地记得。我小时候得过的奖状,画过的画,妈妈都还精心保留着。少年时的我叛逆又倔强,没有像妈妈期望的那样用功学习,我们之间为此经历过无数次争执、哭泣、和解、道歉,我冥顽不化,妈妈伤心欲绝,我们都心力交瘁,伤痕累累。直到我离开大学,走上社会,我和妈妈才慢慢地相互走进彼此的内心。那段日子,妈妈给予我的最多的是支持、鼓励、理解和包容。也正是这份无私而伟大的爱、不求回报的支持帮助,才让我有了今天的成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理解妈妈,理解她做为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平凡和伟大,柔弱和刚强,天真和善良。她拥有一颗孩子般纯真善良的心。她把伟大的母爱不仅给了我,也同样给了我的妻子,又把最真挚慈详的爱给了我的孩子。我们都能从她那里感受到亲情的美好、人性的美好。妈妈常常说,我是她的骄傲。今天,站在这里,我特别想对妈妈说:妈妈,您是我的骄傲。希望妈妈能听到我发自心底的声音。妈妈,我们爱您,我们永远怀念您!”
最后一个走上讲台的是我的一位女性挚友。她还像年青时那么漂亮,不,应该说比年轻时还美,还有韵味。她比我小8岁,也已经78岁了。我在人生的中年才遇到她,但却成为彼此信任、无话不谈的灵魂挚友。她眼睛微微红肿,用有些颤抖的手调了调麦克,然后开始讲话:“这是我第一次在朋友的葬礼上发言,我想也是最后一次。我和冬梅相遇相知48年了,在一起共事12年。第一次见到冬梅,我就被她朴素的外表、真诚的态度深深吸引。很快,我们就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彼此分享快乐,也倾诉烦恼。我们互相安慰鼓励,也互相开导化解。和冬梅在一起,我可以毫无保留、毫不设防,从不用担心伤害或背叛。在成人的世界里,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好,我特别珍惜。冬梅走了,我的心空了很大一块,我真的很难过。同时,我又为冬梅感到欣慰,刚才听了姐夫和骁骁的话,我想说,冬梅,你这辈子,有这样的丈夫和儿子,值了。冬梅,谢谢你曾经给予我的真纯美好的情谊,谢谢!你不知道那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冬梅,愿你在天堂里的每一天都是快乐幸福的!”
他们用心讲述,在场的每个人听得都很认真,很多人流下感动的泪水。
之后,来宾四位一组,依次向我的遗体鞠躬告别,与肃立一侧的我的亲人们一一握手。
悼念仪式结束,最后的告别到来了。来宾散去,我的遗体被亲人们推进火化间,他们忍着揪心的痛,最后凝视我一眼,把我推进火炉中。
我化做一缕轻烟,徐徐飘向天空。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人,天上多了一颗星。而我,将会长久地活在亲人和朋友无尽的思念中。
(写于2022年8月24日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