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梁玉柱
黄金梁白玉柱
我奶奶姓王不姓白
叫王玉柱,也没一个叫金梁的哥哥
她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
她就是家里的脊梁和廊柱
后来嫁给了爷爷
爷爷也姓刘不姓黄,爷爷连
自己的腰杆子也端不直
奶奶注定要又当梁又当柱
一个小脚女人
要顶得起住着十几口人的屋顶
你一定为荷叶下的根茎担心
为狂风里的椰树所颤抖过
那是你没看到,十几张饥饿的嘴
逼得一个瘦小的女人,窜上这棵树
跳下那棵树,只为几片能吃的树叶
爬上一架山,走过一道沟
为了几棵没被摘走的野菜
你一定想不到,两只手
是如何捂住这十几张嚎叫的嘴
王姓是娘家人的姓,玉柱
是请先生给起的名
我的奶奶叫王玉柱
在我们家,她是金梁和玉柱
奶奶是棵树
奶奶活了九十二岁
是棵有九十二个年轮的树
她说,她经历了
九十二次发芽和落叶
记得九十二个春天和冬天
奶奶这棵树
长出七支枝,开出四朵花
结出三颗果
奶奶说,花好看,不实
果才是养家的根本
后来,枝上又长出了枝
花上又开出了花。我就是
父亲那颗果上结出的一颗
奶奶说,她喜欢听早晨
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叫,看傍晚
蚂蚁在树根旁排着队回家
五年前的冬天,奶奶要走了
她说,“不想去天堂,那里太远”
我们知道奶奶的心思
就在村头,阳光温暖的地方
给奶奶安了家,并在家门口
新植了七棵树
奶奶的诗
奶奶不识字,更不会写文章
而她会画图,剪纸,绣花
一把老式剪刀,几张纸,几根线
她就能写出自己的诗
那时的岁月和土地一样干凅
粮食和人命一样珍贵
奶奶还是一朵未开的花
就被移植到爷爷家的花盆里
爷爷是个小红军,只有负了伤才回家
奶奶说,我姑和我爸
就是那时出生的,那时
她的两只眼盯着每一颗粮食
人的梦想是饿不死的
在我记事的时候,奶奶说
日子好了,人就有闲的时间
奶奶拿用过的作业本,包装纸
剪和画她的牡丹花,并蒂莲
石榴树,鸳鸯鸟,小老虎...
有时在布片上一针一线的绣着
奶奶藏起来的绣花枕头,手巾,鞋垫
我经常偷着翻的看,那时候小
不懂这些怪怪的东西
夸张的花不像花,鸟不像鸟,树不像树
都长着大大的眼睛
长着人一样圆圆的笑脸
有一年,县城的文化馆
拿走一些奶奶的剪纸,还给发了奖
他们说这是民间艺术
后来我学习写诗,才懂得
把美好搁在苦难上,就是生活
就是民间的艺术
就像我写的文字,有人说是诗
喂饭
我有个习惯,回家时
总要买一点零食
一是给幼小的女儿
另一是给年迈的奶奶
我喜欢看她们甜美的吃相
奶奶个子矮,但人长得胖
八十五岁那年就卧床不起
记得那次,奶奶坐着
我跪着,给她洗脸,洗手
剪十指的长甲,抠甲缝里的污垢
她像个木偶,任我摆弄
接着给奶奶喂饭
一口馒头,一口稀饭,
奶奶不怎么嚼动吞咽着
食物的残渣从嘴角掉落
从头到尾,奶奶不言语一声
两眼呆滞地望着我
我像个机器不停的运转
奶奶配合着我,像个运转的机器
我知道,从此以后
我要的那种甜美的感觉
我没有了,奶奶也没有了
失忆
每次回老家,母亲
和村里的人们都对我说
你奶老憨了,什么也不记得
就记得你的名字,一天到晚
半夜醒来也和叫魂一样
无数次的叫着你的名字——
保桐回来——保桐回来...
奶奶是在八十八岁那年失忆的
从那时开始
她忘记自己儿女的名字,样貌
忘记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包括她自己
村里人说,很怪的事
一个人的记忆怎么会突然就卡住了
停在一个点上就不再动
只记得一件事,一个人
千遍万遍的重复呢?
我也觉得这是很怪的事
四年啊,这是多少个日夜
多少个白了又黑了的日子
我怎么就听不见,奶奶的一声呼唤
哪怕是半夜里
为她醒来一次,心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