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个聋子，但我没把父亲当个残疾人。俗话说一聋三痴，聋没影响到父亲，反倒让父亲目达耳通。印象中的父亲是个心地善良，力拔山兮的那种。父亲其实就是一个地道厚实的庄户人。
壮实且能干的父亲，我总以他为豪，不管在炎炎烈日的夏天，还是风削如针的冬日。在田埂，在池塘，那里围着一群人，嘴里打着哟喝：
哎……哟……向上走哟……一、二、三……
那个走在前头，肩上背着绳，驼着腰，带着黑色小帽，穿着黑色棉袄，雍肿老态，不尚大雅。这个高大的背影就是我的父亲。
在责任田包分到户之前，父亲是生产队队长。这也是因为父亲身坚力大，在生产队里起到带头作用，才殊有此荣。
记得我九岁那年腊月，时下正逢春节。我家隔壁王婆病故，王婆一身很清贫，中年丧夫，膝下无子。父亲没少帮王婆担水拾柴，总让王婆乐不可支。王婆这一离去，可把父亲愁坏了，出殡的费用上哪去筹？聪明的父亲想到生产队，准备在春耕时买牛的300元钱。不如先挪用下，到时想法补上。
王婆出殡的那天人不多，父亲用二轮板车拉着棺木上山。送走了王婆，事情也算告一段落，300元钱没了，被妈妈发现了。我妈可不是省油的灯，当时对父亲不依不挠，不是打就是闹，总之我妈当时把父亲当成了仇人了。最说了300元那个年代挑着灯笼火把也找不着。
父亲没躲过妈妈的执拗，有天晚上父亲就在黑夜里消失得杳无音讯，没有父亲，我和弟弟哭得撕心裂肺。眼看就要过年了，我家年货还没有一点着落。消失后四天的父亲，在小年夜晚上奇迹般回来了。父亲回来我妈仍旧没有笑意，虽然没大吵也能看出冷战的火苗。也就是小年夜，父亲这一宿根本就没睡，独自一人把“四面塘”的水，用水车车干，捞了二大桶小鲫鱼。在我见到父亲时，他已满身沾满黑泥，倒在柴屋里那一堆稻草里酣然大睡。
妈妈看着父亲的收获，这次她笑得很灿烂。嘴里念叨着：“还是你爸能干”，妈妈又让爸爸去后街把一部分小鱼，兑换了点年货。年夜饭我家吃的就是这小鱼宴，弟弟和我也算是齿额留香了。
这件事以后，不善言辞的父亲变得话都少了许多，我没有看到父亲为当初的慷慨倾囊而有悔意。可能是出于某种内疚，自已没把这个家照顾好，却又对我们的羁绊眷顾，也是那点舐犊之情。这种笨拙之爱，也是父亲的全部。
父亲对我影响很大，他谆谆告诫于我“出门在外，人要好，干啥都行”，我也就谆谆于父语，在人生的路上我秉承父行。
与父亲最近的一次离别是年后返岗，本来是说好了，不让父亲来送行的。凌晨三点钟，我与爱人一切都准备好，把车停在路边，打亮远光灯，冬夜里算是万籁俱寂，我听到了布鞋擦着着水泥地的声音，由远而近“嚓、嚓……”而至。这声音是我最熟悉的，这是父亲行走的动静，朦胧之中我没看清父亲面容，但我看到了父亲的那高大背影，头戴小帽，身穿黑棉袄，走着蹒跚小步，缓缓朝我挪动。父亲现已老了，脚步沉了，身体也没从前硬朗了。
“爸，不用你送”我迎了过去，我搀扶着父亲，靠在他耳边大声地说了句。
父亲听到了，且也听懂了，他接着下腔说：“我睡不着，只想过来瞅瞅”。
父亲扒在车窗前，久久不肯离去，就像儿时我缠着父亲哭着喊着，要跟父亲去看世界，那情景毫无二致，这一刻我嚎啕大哭了。我都这么大了，父亲还是放心不下我们，你还在为我操劳。
父亲，你就是高原的“日不落”；你也是一座没有起点且没有终点的车站。把我送走又把我迎了回来。我是从父亲的车站出发，走向外面的世界，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停靠在父亲的身边。
岁月长，天地宽，慈父去折冲。日子总在走着走着慢慢地短了，父亲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我只想对父亲说：今生是父子，来世我还是你儿子，你还作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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