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头片子,忒的费米粮诶。”这话二妮自小便听,每每听到还是害怕不已。
“不费……粮,不要不要二妮。”她偶尔出来时候会用恐惧的眼神看着村口里正家的方向,大妮就是在那里被卖掉的,她的姐姐穿着仅有几处缝补的还算体面的衣服,用着麻木的眼神看向当时还小的二妮――又不是在看她,而是看那一双父母,仔细数完钱连忙揣进怀里的,嘴巴略略抿起的父母。
“噫,”他们讲,“小丫头片子,忒的费米粮嘞,我们养她这大,拿些钱粮,应当,应当。”
打猪草打到胳膊上,二妮硬是把眼泪忍了下去,拿草叶擦干净捂紧了,吸吸鼻子用没伤的胳膊拽起筐子回了家。
不乖会被卖的。
二妮渐渐长大了,他们说:“十二啦,是时候嫁人了,不能再白养着她。”
他们拽着她到了一个婆子面前,“这丫头可能干活,结实着呢,要这些礼是少了嗳。”二妮很害怕,试图把自己缩起来,却无济于事,她睁大了眼睛,差点就要哭出来,我不要被卖,她想。
二妮被一家人带走了,他们不说“小丫头片子”,只道,“等大郎回来,就告诉给他买了个媳妇,现在就让她住在柴房好了,她身子结实,活得住。”
她推着磨盘,头上的天蓝蓝的,美极了,可她没有心思去看,她想,这活计还能干,留着我总该有用的。
嫁人是什么?二妮还不太懂,爷娘在土炕上吱呀吱呀响,那是夫妻吗?娘一年到头梗着脖子,搓着麻叫骂着,那是嫁人吗?大姊被卖出去时候安安静静的只一双眼看得瘆人,那是“丫头片子”的命吗?
她不知道,她的清净日子只有这短短一年。
被那回家的大郎扑在炕上压疼哭了一场,没多久她就怀了孩子。
这时候,她十四岁。
二妮逐渐懂了些出嫁女子该懂的知识,她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手上做着活计。
她有些害怕,有些期待。
这里面,是她的孩子?
怀了孩子以后,她总算有个好床铺睡了。
二妮躺在床上,她用完了气力,发丝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她没有听见孩子的声音,先听到了“婆母”的话,“呸,生了个小丫头片子,赔钱货。”“小丫头片子”,又是这句话?她看着那平日里笑得慈善的婆母瞪着眼睛咬着牙把手里红彤彤一团往水里浸,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二妮老了,她命的确硬实,到底生了儿子,熬死了婆母和相公,现在,她的儿媳妇都要生孩子了。
她看着儿子皱着眉,从接生的婆娘手里接过一个“丫头片子”,心里不知道哪里来了股劲,随着多年的情绪翻涌着喊了出来,“拿过来,我养着罢。”
二妮带着孙女,活得不很辛苦,这年岁讲一个孝字,儿子不敢苛待她,现在家里家境好些了,也不差个娃娃的口粮。
“地龙翻身啦……”二妮小时候遇见过地龙翻身,可何曾这么激烈,仿若地陷,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着,寻不到重心。
“奶――”孙女迷迷糊糊醒来,睁着眼睛看着她,天真的,她本就是个孩子。
十二岁啊……
房屋塌下来,二妮把孙女扑在身下护着,挤出了一抹笑,透过缝隙看着蓝蓝的天,眼神少见的清亮,她眼里现出血丝来,嘴巴里无力地念着,“小丫头片子,忒的费米粮嘞。”
所知一二,所感二三,不过微末。
易子而食,苛税暴政,茹毛饮血,尸骨无存,奸淫掳掠,人不为人。单朝代更迭之间便有数不尽的悲剧,故言,纵耗尽生命,也写不尽人间笔墨。
看不完的从来是清浊色。
爱我者何忍遮我眼,恨我者岂敢盲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