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鹿溪村东边的钱老头做百岁大寿,这样的喜事,一村的大小爷们竟然不喊吴大河去。
百岁大寿是大家的喜事,冲着这一点,吴大河本来都准备了一千的红包。
可临到那一天,左邻右舍都悄悄地去了村东,没有一个人喊吴大河一起走。
吴大河攥着红包,在自家堂屋里站起来又坐下,坐不稳一分钟又站起来,像一头磨盘上的驴,走来走去。
左思右想,吴大河迈出屋门,掩上院子,慢慢往东边走去,他想把红包给了,不吃宴席也行。
离寿星老头家的院坝还有百来米,吴大河收住了脚步。院坝里传来轰隆隆的歌声,是他们请的表演班子在唱歌。
身后有几个妇女结伴超过他向寿星家走去,有个年轻点儿的转过头喊了一声“吴书记好!”又匆匆忙忙回到前面的小队伍。
吴大河抠着耳朵看了一会儿院坝里二十几桌的人,整了整裤腰带,大步走到桌席最外面那桌坐下。
同桌有刚才那几个年轻妇女,还有几个三十来岁的汉子。
看见吴大河都坐他们跟前了,几个汉子脸色颇不自然地跟他打了个招呼,递上烟。
吴大河接过烟,自己点火,跟汉子们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起来。
太阳晒到了头顶,院坝东南角一串鞭炮炸响,寿星钱老头在孙子们搀扶下走到院坝正中坐下。
桌席上的村民纷纷举杯,跟钱老头祝寿。
吴大河也拿着杯子走到钱老头跟前,祝了几句“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站钱老头左边的长孙钱宝树从鼻孔里哼了一句,并不回礼。
吴大河微笑着把红包塞给记账的男人,转身离开了钱家。
(2)
吴大河是村支书,三年前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村长的邀请,做了村支书。
村长说,只要他答应,村民选票的事不用他操心,他只要踏踏实实把村支书的担子挑起来就行。
吴大河热心、能干,办事利索。就冲他这些优点,村长请他来干支书的活儿不是没道理的。
三年来,吴大河给村民们调解纠纷、排忧解难、跑前跑后,甚至,他还打算给村里修一条沥青路。
自从前几个月收麦子时吴大河提出把连接村子东西两头的石子路修成更耐用的沥青路之后,有几个老村干部就不待见他了。
“吴大河是想出风头!”
“修成水泥路不是能省点儿吗?他真能败家。”
“这小子仗着他老婆开超市,有钱啦,把咱村的钱不当钱!”
说什么的都有。
吴大河和媳妇五妹听了这些话,心里膈应了几天——做好事也能招是非。
吴大河不管,联系了县里的规划和设计部门来勘测了一下,就准备开工了。
村里姓钱的人们,吴大河指挥不动,钱姓在村里是大姓,在这块地上繁衍生息几百年了。
吴大河一家从八几年才搬来村里,照老眼光看,他就是外姓人,外姓人是不可能比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老钱家能干的。
吴大河组织了二十多个不姓钱的年轻人,张罗了几十副扁担箩筐,请来了压路机和配沥青的师傅,就开始干活了。
(3)
路基从村西头开始修。
村里带着草帽的年轻妇女路过工地时,总会笑着问吴大河:“为啥要修沥青路?”
吴大河指着认真测量的师傅说:“看见没,有档次啊!”
“钱宝树他们弄的石子路不能用了吗?”
吴大河笑着摇头,这几年从外地来乡村旅游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尤其是自驾的,能让别人开着石子路进村吗?
钱宝树这些老家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钱姓家族也不是齐心协力的,不同分支的钱家人各自抢功,在村里干什么活儿都是你抢我夺,生怕其他村民看不见他们的丑相。
那条石子路,可不就是被钱家人耽搁了的。
吴大河指挥修路期间,还得抽空把鹿溪村的旅游规划书写好交到县里去,忙得后脚跟快踢着屁股了。
鹿溪村离海边只有六七十公里,开车一小时就能到海滨小城。
村西头靠着山地,风景很是秀丽,加上离海滨小城近,发展乡村休闲旅游很有前景。
吴大河查找了好多资料,决定把鹿溪村定位为水果种植园特色旅游村。
这边的土质好,种出的苹果、樱桃可比其他地方的甜太多了。
规划好几个种植园,把一些花卉和水果种在一起,再把沥青路给修好,嘿,这就成了。
吴大河没时间理会钱姓村民的闲言闲语,一门心思扎进他的特色旅游村大计里去了。
(4)
八月的太阳,毒辣辣地照着村里。
吴大河戴着草帽,站在压路机旁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司机走直线,汗珠流过他黝黑的脸庞,滴到土里。
钱宝树带着两个儿子,摇摇晃晃走到吴大河身后拍他:“哎哎,停下,停下!”
“咋了?”吴大河皱眉看向钱宝树,可讨厌有人阻拦他赶工,他想在九月娃们开学之前把路铺完。
“去镇上财政所开会,早说你超支了,看你咋汇报!”钱宝树斜睨着吴大河。
“咋不是村长通知我?”
钱宝树是副村长。
“老钱来通知你是你的荣幸。”钱宝树阴阳怪气。
“德行!”吴大河不是第一次被钱宝树阻拦工期了,上次理由是规划不成熟,要修改整体规划方案,这次是费用超支。
好在问题不大,镇里和县里的相关部门都很支持,派出专家协助吴大河修改方案,很快就搞定了。
乡村旅游是大势所趋,上头都支持,村民也喜欢,他们姓钱的凭什么下绊子?
吴大河每次在村里遇到钱宝树就给他比划“V”字,露出胜利的笑容。可惜六十岁的钱宝树看不懂。
吴大河才懒得跟钱家人较劲,有那时间不如多修几米路呢。
他吴大河可不是容易受人影响的人。
(5)
沥青路赶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修完了。
鹿溪村的年轻人兴奋得不得了,上学的娃们更是欢喜得在路上打滚,说是在沥青路上摔跤都不疼,有弹性。
隔不多久,就有几辆小轿车开进了村。
果园的树苗种上不久,要等第二年挂果,但是来实地考察的人已经来了好几批。
村里说吴大河坏话的声音渐渐少了一些,但也不是没有,也许还在背地里说。
钱宝树一家人,以及当初骂吴大河败家的其他钱姓人不高兴了,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钱姓人。
他们钱姓人三十多年没做成的事,被吴大河一个外姓人做成了。
他没有占全村80%的钱姓人支持,他也没有当村支书的经验,但他把钱姓年轻人的生活真实的改善了。
一百岁的钱老头也亲眼见到修到了自家门口的沥青路,用颤抖的声音对自家长孙说:“修路是积德的事呀。”
钱宝树很恼怒,自己当了十几年的副村长,也没听爷爷说过自己好话。
鹿溪村的老干部们再也不敢说瞧不起外姓人的话了,说也只敢在肚子里说。
秋去冬来,吴大河的任期结束了。
他没有申请连任,村长挽留他也不管用。
新的村委换届选举,鹿溪村不姓钱的年轻人们踊跃参加选举。
管他选不选得上呢?总之自己是要为家乡出一份力的了。
(6)
吴大河和媳妇五妹将自家做了十几年的小超市盘了出去,带着父母孩子,全家搬到了六十公里外的海滨小城。
吴大河对自己住了三十多年的鹿溪村毫不留念。
也许吴大河留念,儿时的伙伴,村里的小溪、树木,还有那条路。
但他肯定不会留念那些排挤他的老村民。
五妹知道,吴大河被伤透心了。
因为不姓钱而被排挤,吴大河从小时候就感受到了。
自从父母带着他在鹿溪村住下,他家的宅地就是最偏的,分到的麦田都快挨着邻村了,玉米地比牛栏大不了多少。
到他当支书这几年,钱姓人没少给他添堵。
村里有年轻人谈婚论嫁,钱姓干部们大力宣传女方不收彩礼好,然后说是吴大河的主意,惹得好多女孩父母看到他就骂。
给村里普及煤改气政策,钱姓村民站出来骂吴大河要砸了他们家传的柴火灶。
撺掇年轻村民们不去五妹的超市买东西……
太多了。
可自己呢,当上支书这三年,不仅做好职务内的事,还主动给村里帮了好多忙,不管对方是不是姓钱。
给村里孤寡老人做饭;帮没有壮劳力的家庭赶牛收麦子;帮雪压坏了屋顶的村民修屋。
吴大河觉得,自己的好心不应该换回排挤。但他也反省自己,每次上赶着给人家主动帮忙是不是错了。
他想起那句老话“升米恩、斗米仇”,不由得苦笑摇头,自己可不就是被这句话说中了么?何况自己还是个外姓人哪!
离开了鹿溪村的吴大河,在海滨小城做起了旅行社。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热心,一有机会就主动给有困难的人帮忙。
吴大河相信,这世上还是有知冷知热、懂得好歹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