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曾巧玲怎么也没想到，电视里演了千百遍的桥段也会落到自己身上，恶疾缠身老公却不给治。

就在刚刚，医院再次下来通知，若再不续费，她又得停药了。彭淞却好似人间消失一般，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

曾巧玲焦虑得心尖儿都在发颤。

一抬眼，她又仿佛看见黑白无常正站在门外等着她。

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她不得不再次拨打了他的电话。并执拗地等到铃响到最后一声，自动断开才罢休。

可那边彭淞的耐力明显更胜一筹，不但能忍受这么久的连续响铃不接，还能漠视良心的不安不回电话也不过来看她。

曾巧玲不想坐以待毙，打了个车直奔彭淞市郊的电器零件加工厂。刚到二楼，她便瞧见彭淞正站在办公室门口，跟厂里会计说着话。

44岁的彭淞身材魁梧，衣着得体，戴一副窄边金丝眼镜，手拿文件叉腿而立，看上去斯文又成功。

如果不是这次得病，曾巧玲也很难把他与“无情”“冷漠”等负面词眼联系到一块。

跟会计聊完事情，发现曾巧玲的到来后，彭淞一言未发，扭身进了办公室，还顺手关上了门。

曾巧玲顾不上计较他没帮自己留门，径直跟了进去。

02

时隔半月再次碰面，曾巧玲的视线似是长出钩子，紧锁着彭淞不放。彭淞却镇定自若地浏览着手上的文件，眼皮都没抬。

曾巧玲眼眶中突然涌出一阵酸意，鼓起勇气率先打破沉默：“昊昊怎么样，他作业有没有按时完成，周末的体能训练有没有继续参加？”

彭淞半晌没搭腔。

曾巧玲不得不抬高音量试图吸引他的注意：“你是聋了还是哑了？没听见我说话？”

彭淞这才没好气地回应道：“没见我正忙着吗？喊什么喊？”

曾巧玲突然发觉，彭淞说话的音量不高，却透着一个健康的中年男子特有的中气。

反过来，自己特意被拔高的声音虽尖细，却无论怎样听都有气若游丝的脆弱感，和沉沉的暮气感。

她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来此的目的，说出若再不续费医院就将停药的事。

这回彭淞接口很快：“你为什么总想着问家里要钱？你住院以来，我花费不说多的，5万块是板上钉钉的吧？这些年你娘家去了那么多钱，为什么就不想着要点回来？合着是我该他们的？”

短暂怔愣后，曾巧玲带点恼羞成怒的味道回怼道：“给我爸妈钱难道不应该？他们把这么大一嫩生闺女嫁给二婚带娃的你，难道不应该加倍补偿他们？我弟刚结完婚，现在马上要生孩子，哪来的钱给我？”

彭淞又不说话了，嘴巴和脸部肌肉绷得紧紧的。曾巧玲知道，他这是被自己说得不高兴了。

可她既然开了头，就不能只说到一半：“你别忘了，我现在还是你老婆，是眼下这厂子的老板娘，也是你儿子的亲娘！于情于理，你都有出钱救治的义务！”

03

正当曾巧玲一厢情愿地希望彭淞能被自己说动，爽快拿出钱来时，彭淞却阴沉着脸抬起头来，视线也化作一柄利剑，直直刺向她。

他一字一顿地说：“跟我这么多年，其实你早该明白了的，做人千万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我这厂子早在你嫁过来之前就有了，老板娘可以是你，也可以是别人。”

曾巧玲心头的火噌一下着了，气急败坏地喊道：“我现在还没死呢，你竟然就想着换人？就算老板娘可以换，那儿子妈呢，你难道希望他到后妈跟前去讨饭吃……”

曾巧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彭淞粗暴地打断了。

“人一到窘急时，就会本性外露。你刚说你爸妈把你嫁给离过婚的我，我就该加倍补偿他们。

意思就是，你从一开始就把跟我的婚姻当成了买卖，之所以离开前男友嫁给我，完全是经过利弊权衡后作出的选择。

你认为我条件好，能给你家带来更多好处，才选了我对吧？

再有，你认定全天下的孩子跟后妈生活就是讨饭吃。也就是说，这些年来，我女儿一直是在你面前过着讨饭的生活。

怪不得你会动手打她。

你觉得，我还有什么理由帮你看病？”

曾巧玲气得哇哇叫：“姓彭的，你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女儿？”

彭淞轻蔑地说：“看来你不只是肚子里长了瘤子，脑子也出问题了，这么快就忘了？前两年你难道不是当着我的面打了婧婧？”

曾巧玲突然记起看过的一句话：不管你对一个人有过多少的好，只要有过一次不好，被人记住的就一定是那次不好。

就在曾巧玲恍惚之际，彭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起手机和公文包飞快走出了办公室。

曾巧玲追出去喊道：“彭淞你这不要脸的，我对你女儿的好你都忘了？她生病发烧时，是谁带她去医院、整夜照顾她的？你难道就不怕我把你的真面目公之于众？”

彭淞一边往楼梯间疾走，一边反击道：“悉听尊便！老子若是怕事，早被你这种人吓得毛都抖光了。”

等曾巧玲追到楼梯口时，彭淞早已不见了踪影。

呆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她心底的绝望一点点地漾开，人也虚弱得似乎一口大点的风就能吹倒。

04

从彭淞厂门口出来，曾巧玲意外发现路边下水道栅栏中间卡着一只老鼠，不断挣扎还是得不到解救，正发出绝望的哀嚎。

她觉得它的处境和自己简直一模一样。

回到医院后，曾巧玲被绝望和害怕压得喘不过气，只得给娘家弟弟发去微信，让他无论如何都得想法弄2万块钱过来。

尔后，躲被窝里嘤嘤抽泣起来。

她不得不承认，刚刚彭淞的许多话确实是一语中的。

比如，她当初之所以选择离过婚还带着个10岁大女儿的他，确实是因为他能给自己带来更优渥的生活，帮扶娘家的能力也更强。

再比如，结婚八年来她的确往娘家搬了不少钱，他们着实应当返还一部分。尤其是现在这她处于前一步可能求来生机，退一步必死无疑的非常时期。

还比如，她不管是婚前对继女的好，还是婚后对继女的尽责，都带有讨好彭淞，做给他看的成分，并不是完全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爱护孩子。

她和彭淞的缘分，特赶巧。

九年前，曾巧玲因买房的事与男友在分与不分的边沿徘徊，有亲戚将彭淞带到了她面前。

那时彭淞还没现在这样胖，个头高高的，挺精神，镜片后看人的眼也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曾巧玲只和他对视一眼，就羞怯地低下了头。

彭淞出手阔气，得知曾巧玲刚上大学的弟弟看上了一辆3000多的自行车，二话没说便买了下来。

还托亲戚带口讯过来，说自己有房有车有公司，曾巧玲嫁过去当现成的老板娘就是。

就这样，曾巧玲那参加工作刚三年的前男友，没有任何悬念地败给了36岁的电器零件加工厂老板彭淞。不到两个月，曾巧玲便摇身一变，成为了彭淞的女人。

二人相识于五月间，当年年底就结了婚。

05

为此，曾巧玲的闺蜜佳佳还曾提醒过她，彭淞是离异而不是丧偶，不管是现成的老板娘，还是后妈，都没那么容易当。

被曾巧玲当成了是吃葡萄心理。

佳佳比她大两岁，早在曾巧玲与前男友出问题前，就跟大学同学成了家。背着房贷生了娃，日子紧巴巴的。

她觉得她是因为过不上自己这样的日子才这么说，表面在关心，实则是嫉妒自己。

婚后，曾巧玲辞去原有工作，当起了老板娘。

说是老板娘，其实也就不外乎是替彭淞跑跑腿接送客户或传传资料，陪他应酬之类。

后又怀孕生子，一晃过去好几年。

等她可以从带孩子之中脱身时，彭淞厂子规模早已扩充到了可以配备会计出纳，以及秘书的级别，连打杂都用不上她了。

不过，彭淞在钱财上一直没亏待她，每月家用逾万，买包买衣服鞋物的钱另外。

四年前巧玲妈查出乳腺癌，从入院到最后手术所用的钱，都是彭淞出的。

彭淞说，巧玲弟弟刚毕业，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掏不出钱来，他身为长女老公，出这钱天经地义。

去年曾巧玲弟弟因女友怀孕着急结婚，她妈妈火急火燎地打来电话，又是哭又是诉，还惭愧地说都是老俩口没用，才会给他们姐弟俩添麻烦。

听得曾巧玲的心揪起来疼。

06

为帮弟弟操办结婚，曾巧玲不得不把自己这几年攒下来的钱全都拿了回去，还分3次跟彭淞以借的名义要走了40万。

曾巧玲以为，彭淞应当跟自己一样心知肚明，这钱嘴上说是借，但她弟弟每月工资不足8000，孩子马上要落地，短时间内肯定还不起。

搞不好还得送人情。

谁也没料到，就在弟弟结婚后不久，33岁的曾巧玲竟然下腹部长出了一个瘤子。

医生得知她母亲得过生殖系统肿瘤后，面色异常凝重。曾巧玲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半空中。

后来结果出来，果真印证了人们的猜想——结婚仅八年多的曾巧玲，得了卵巢癌。接踵而至的是化疗，接二连三的。

起初，彭淞还能按时把钱转过来，知道她老妈要照顾儿媳妇抽不开身，还请了护工。

后来时间长了，见曾巧玲这边化疗效果不尽如意，要的钱也越来越多，才慢慢溜起了钩子，直至最后彻底隐遁。

彭淞口中所说的打继女，其实也是凑巧。曾巧玲觉得，那事也不能完全怪她。

两年前的一天，继女彭婧薇从她妈那儿带回一个平板，被儿子昊昊看见了。昊昊缠着姐姐要玩一会儿，婧婧不肯。

这样一个越缠越上头，另一个越挡越强硬。

闹到最后，昊昊把婧婧平板摔到地上，把屏踩开了花，婧婧把昊昊掐成了大花脸。

曾巧玲原本以为，这稀松平常的一幕，会像姐弟俩平时的打闹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岁月长河里。

没想，当天晚上十点刚过，平时不超过12点不会回家的彭淞，破例早早回来了，还一进门就直冲女儿房间。

曾巧玲这才知道，早在彭婧薇进房间后的第一时间，就跟她爸告了状。

不到两分钟，彭淞从女儿房间出来，以风驰电掣之速冲到儿子面前，二话没说呼了他一个巴掌。

下一秒，孩子脸上便凸显出了五个清晰的手指头印。

曾巧玲望着哇哇大哭的儿子，和旁边幸灾乐祸的继女，怒火中烧。可她又不想当着孩子的面跟彭淞吵，只得扯着他进了主卧。

07

气犹未定的彭淞认为，男孩子绝对不能养成随意动手、摔砸的毛病，得管得教。

曾巧玲却认为，继女明知弟弟看见平板会要玩，要么就压根儿不给他看见；既然让他看见了，就得给他玩一会儿。

要论对错的话，也是继女错在先。彭淞就是要管教，也得一碗水端平，不能只打儿子。

二人句赶句嘴赶嘴，情绪极速拉高，曾巧玲开始埋怨彭淞就是个赚钱机器，家里无论大小事都一概不管，平时更是像土皇帝一样说一不二，还把他护女儿的行为说成了是与前妻藕断丝连，打儿子的行为就是虐待。

在她看来，彭淞之所以发这么大火，都是因为那平板是前妻买的。在他心里，前妻一直稳居首位，这样不地道更不道德。

彭淞气得青筋暴起，口不择言地骂道：“你就是一只不可理喻的蠢猪，彭然昊难道不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虐待他？！”

曾巧玲岂会示弱，嘴巴像机关枪一样，叭叭叭不停朝彭淞扫射着。

被气昏头的彭淞抬起右手，精准无误地掐住她的脖子，房间里才安静下来。

片刻后，彭淞见曾巧玲的脸胀成紫红色，才幡然回神松手。重获呼吸自由的曾巧玲吓懵了，向门边夺路而逃。

不料刚一开门，便猝不及防地跟趴在门外偷听的继女撞了个满怀。

她的心再次被彭婧薇脸上那挑衅的表情刺痛了，几乎是不假思索间，她学着彭淞那样高抬右手，使劲呼了继女一耳光。

这下，家里像打翻了一锅热粥，哭的哭吼的吼，直闹到满屋狼藉才收尾。

08

那之后，彭淞回家更晚了，二人间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怜。曾巧玲顾忌着他是家里经济支柱，一直忍着。

曾巧玲弟弟跟彭淞借过钱后，彭淞往家里拿的钱也缩水奇快，除了基本的家用，几乎没多少余钱。

就连买两身好点的衣服，都得先跟彭淞报备。

这时候曾巧玲才猛然发现，闺蜜佳佳竟一语成谶，手心朝上的日子固然相对轻松，但越是看起来平静快捷的路，越荆棘丛生，险象环生。

因为，我们每个人兜兜转转一生，都只不过是在人心和人性的自私中留连挣扎。

曾巧玲被困在求生的泥淖路上，接受着死神步步紧逼的同时，还得把之前种下的苦果挨个吞下，突然就憎恨起九年前那为贪图舒适而听不见诤言的自己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