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家是代家湾村的老户，也是大户，整个家族没出五福的近二十户。

代振雄在家族中排行老二。代振雄和老婆刘月花夫妇共生育了八个子女，五男三女。

代振雄当时是大队干部，也是村上能带起土的大人物。他调解邻里纠纷和家庭矛盾的本事在远近出了名。

1979年秋，青江驿公社被县里确定为全县农村改革开放实行包产到户的示范公社。后半年庄稼收割完后，在大家对包产到户还持怀疑态度，甚至是完全不明白政策的情况下，代家湾村用三个月吵吵闹闹、草草率率的日子完成了包产到户的分割任务。

代振雄家分得了一头当时队里最好的骟驴（阉割过的公驴）和一辆人力架子车。大家最多的表情是：羡慕妒嫉恨。

代振雄有五个儿子，当时只有老大代国军和老二代国文结婚成家了。

代振雄的三个女儿都已出嫁。但让他发愁的是，还有三个儿子年龄都不小了，一直娶不上媳妇。

包产到户给代振雄家带来了幸运。1980年秋天，代振雄的三儿子代国伟、四儿子代国华在两个月内同时娶妻成家了。

老大代国军在省城当工人，过去虽然家口大，代振雄怕分家后三个儿子娶媳妇的事大儿子和二儿子不管了，所以一直没有同意分家。

家里一下子娶进了两个女人。已经成了家的兄弟四人和媳妇都在各打各的算盘，没过多久兄弟之间和妯娌之间的矛盾就出现了，而且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代振雄一看统不住了，必须得给四个儿子分家。刚过完春节，1981年开春，他就召集全家人开会，讨论分家的事。

矛盾集中最多、兄弟四人都不愿意让步、最后没有达成一致结果的问题是：代振雄和老婆刘月花、小儿子代国喜三个人他们都不要，弟兄四人都抢那头骟驴。

这也不奇怪，在当时刚实行包产到户，一头驴是农民种庄稼的最主要劳动力，也是一个家庭最大的财产。

代振雄主导的分家经过几次协商后，最终没能化解矛盾。

代振雄只能另请高手帮忙了。但家丑不好外扬，他思量再三后，决定请在家族中说话比较有权威、排行老三的自家兄弟代振玉出马主持分家。

代振玉在代振雄家连续开了三天会，还是没有做通四个侄儿的思想工作。

代振玉最后想出了个好主意：抓阄。

中国人的骨子里还是相信宿命的。现实生活中，人们处理分配棘手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抓阄。

代振玉把争持不下的四件事归属问题：代振雄、刘月花、代国喜和骟驴分别写在四张小纸上搓成团，由兄弟四人抓阄决定。

抓阄结果出来了：老大代国军抓到了小兄弟代国喜，老二代国文抓到了他父亲代振雄，老三代国伟抓到了骟驴，老四代国华抓到了他母亲。

不言而喻，当时只有老三代国伟笑逐颜开，直夸自己命好。

其他三个弟兄也都只能认命，老四代国华心里很不爽。

代国华是有功劳的，他当了三年兵后复员回来了。但他在当兵时给家里挣来了一块“光荣军属”的铁牌子还一直挂在大门上面。

人们常说娶了媳妇忘了娘。分家后没多日子，代国华就不让母亲住在家里了。他以害怕人偷走自家的一头驴为由，让母亲刘月花住在大门外一个装草的破窑洞里。刘月花的任务是晚上防贼看牲口。

刘月花自己把窑洞打扫干净后，在地上铺了一层麦草当床睡觉。代国华逐渐对母亲吃的饭也开始限量供应，刘月花每天都是在饥饿中度日。

夏天和秋天还算好过，转眼进入农历十月，天气越来越冷，日子越来越难熬。

一天，刘月花趁二儿子代国文两口子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去见丈夫代振雄，把四儿子待她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哭诉给自己的老汉，请求代振雄替她想想办法，让她也到二儿子家和老头子一起生活。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临各自飞。代振雄听后无奈的摇着头对老婆说：“你就忍着吧，如果惹得老二两口子不高兴，我自己都没地方去了”。

刘月花绝望地回到了自己的破窑洞。

时间进入农历十二月，这年的冬天格外冷。

窑洞四面漏风，严寒难耐。刘月花内心无比凄惨，绝望透顶，感觉自己熬不过去这个冬天。

农历十二月二十六日，天气睛朗，浓浓的过年气氛已经笼罩着代家湾这个小村庄。早晨太阳出来后，刘月花从破窑洞里钻出来，走进家里拿出代国华从部队复员时带回来的一根粗绳子，说是到山上去砍柴。

中午十二点左右，山顶上一棵没有一片树叶的白扬树剧烈地晃动起来……

只听到山顶上一过路人大喊：有人上吊了！

乡亲们赶到跟前时，看到刘月花悬在半空中，她的脚离地面有一尺左右，刘月花的舌头露在嘴巴外面足有半尺长。

按当地的风俗，人死在外面后，灵堂就不能设在家里。

征得代家的意见后，在半山腰一块空地里，乡亲们靠坡搭建了一处简陋的灵堂，刘月花的尸体就停放在里面。

腊月二十八日凌晨四点半，在几乎听不到孝子哭丧声的黑夜，刘月花入土安葬了。

刘月花安葬刚过百天后，晚上，村子里不断有人听到刘月花哭喊的声音，声音先从山顶上传出来，然后沿着半山腰凄迷地划过整个代家湾。

这说法越传越玄乎。村里一些人建议代振雄家把刘月花的坟迁掉。

一年过后，代振雄家决定迁移刘月花重新安葬。

迁坟后的百天刚过，晚上，刘月花哭喊的声音还是在那个时间，以同样熟悉的音调传来了……

又过了一年，代振雄家决定第二次迁刘月花的坟。但这次与上次不同的是，新迁的坟墓中，在棺材下葬后准备填土掩埋前，阴阳先生在棺木上浇了几桶汽油，然后点燃，等烧得差不多时，才掩埋深坑，并在上面堆出个大土堆。

常言道：青山处处埋忠骨。土葬看起来埋的是人的尸体，但实际上是在阴间给死人安顿了另外一个家。

当地阴阳先生说，人死后一把火烧成灰，就什么也没有了，灵魂也不在了。为啥城里人的火葬不犯事，就是这个道理。

这话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但这次安顿后，村子里再没有人听到过刘月花晚上哭喊的声音。

代家湾的夜晚从此沉静下来了。

2016年4月8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