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活在现在,能顾得上的也只有现在。而“现在”又是一个飞驰的、稍纵即逝的概念,一旦被甩下,就可能永远也抓不住它了。”
——石一帆《借命而生》
八十年代初,毕业于北京警官大学刑侦专业的杜湘东怎么也没想到,各项成绩优异的自己竟然被分配到了郊区的看守所。拼尽全力也要出人头地的他,实在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向所长反映情况,申请调动工作。然而,杜湘东的申请很快被驳回,所长说让他坚持三年,三年后一定为他解决调动问题。
杜湘东是个讲原则守规矩的人,别人闹情绪是撂挑子不干了,而他则是情绪越不好工作越较真儿!可是这天他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姚斌彬和许文革都是机械六厂的年轻工人,因为盗窃被送进了看守所。姚斌彬文文弱弱,害羞惊恐的像个姑娘。而许文革却是人高马大,一身的腱子肉。看着哭哭啼啼的姚斌彬,杜湘东气不打一处来,他第一次动手打了人。
因为心有愧疚,因为感觉这俩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杜湘东开始有意无意地观察着他们。他发现许文革性格刚烈,姚斌彬胆小怕事,但他们既是朋友又是工友,两人性格差异极大,却又形影不离。二人之所以入狱,是因为涉嫌偷窃一辆进口皇冠轿车的发动机。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一项重罪。
与其他被关押的人不同,这两个年轻人从眼神到举手投足,都显得那么干净,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就好像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杜湘东注意到许文革时刻保护着姚斌彬,他也觉察到姚斌彬的右手在被送进来之前受过伤,杜湘东找到自己的老同学,一名法医专门跑一趟为姚斌彬看手,他告诉杜湘东那只手废了。
送到看守所的人员,只是暂时关押在这里,法院判决之后就要送往监狱。所以杜湘东觉得自己能关照就尽量关照一下,人送走了就与他没什么关系了。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之间会产生20多年的牵连,更不会想到这一切,将彻底改变他的一生。
两个年轻人有技术表现好,看守所里那些老旧的机器他们一弄就好,因为表现出色对他俩也不像之前盯的那么严实了。杜湘东的搭档老吴是个老油条,他桌边的窗台上永远放着一瓶酒,这天他照样上班就开始喝。看守所做的雪糕棍儿需要人搬到大门口,姚斌彬和许文革被点了名。
谁能想到,杜湘东去拿个东西的瞬间就出事了!这俩人跑了,而且还抢了老吴的配枪。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姚斌彬为了让许文革有更大的机会跑掉,自己抢了枪,果然杜湘东先追到了有枪的姚斌彬,而许文革则成功逃脱。
杜湘东回到看守所,大家像是迎接英雄一般的为他喝彩。准备跟他分手的刘芬芳哭着说“咱俩结婚吧!”后来看守所被罚,所有人的年终奖泡汤了,杜湘东也从英雄变成了被众人嫌弃的对象。心中有了执念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许文革给抓回来。
姚斌彬被执行枪决后,所长安排杜湘东到他家去探望一下,姚斌彬的家里只有他的母亲崔丽珍一个人生活。她独自养育了姚斌彬还收留了许文革。此时的杜湘东才完全理解了姚斌彬为什么总是叫“妈”,他不是因为害怕而指望妈能救他,那是他在心疼和牵挂着自己的妈妈。
一个偏瘫的老太太没有儿子在身边,买菜、做饭、洗衣、烧水、换煤气、乃至上个厕所,对于崔丽珍来说都是难以办到的大问题。从此杜湘东每周都会去崔丽珍家里,只要他能做的他都乐意义务帮忙。在聊天的时候他得知,许文革的父母也是这个厂的职工,因一起车祸双双毙命。
许文革十岁就来到这个家生活,他与姚斌彬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姚斌彬非常聪明,对机械有着极高的天赋和才华。而许文革就好像是姚斌彬的哥哥,又像是姚斌彬的影子。姚斌彬明知道自己夺枪的后果,却依然选择这样去做,这个看上去软弱的人在临死前却显得冷静坦荡。他是把自己的命借给了许文革,让他替自己继续去活。
想明白了这一点,杜湘东更是想把许文革捉拿归案。凭什么借别人的命而生呢?姚斌彬的老娘谁来尽孝?这样做公平吗?自己作为一个管教,被这俩人的一句“你是个好人”,就得背负了一辈子的心债吗?
在此后漫长的追捕过程中,杜湘东舍弃了太多,他放弃了工作调动的想法,放弃了妻子姐姐给予的机会,为了求那些在警界有了一官半职的老同学,他丢掉尊严在他面前喝的又哭又笑又吐。他熬成了白发、熬成了老油条,但是心里的那口气始终没有消散。一次在山西的一个煤矿他差一点就逮到了许文革,却因为突发矿难而铩羽而归。
然而谁也没想到,许文革在越狱潜逃12年后,却突然投案自首,他再次出现在杜湘东的面前。可是让杜湘东难以介怀的是许文革的现状,他已摇身一变成了南方一个汽修企业的老板。在政策的松动和量刑的放宽下,仅仅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这无异于给了杜湘东狠狠的一耳光!看看自己,才四十多岁就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自己比已经退休的老吴躺平的更早。窗台上那瓶酒早已变成了自己的,当年英俊挺拔的身姿也变得大腹便便,曾经穿着警服英姿飒爽,现在换了新警服却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警察。当年只有自己一个大学生,现在来这里工作的全是大学生。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就是自己曾经看老吴的眼神吗!那眼神里有同情、有嫌弃、还分明写着请保持距离。
小杜早已变成了老杜,他苦苦追逐许文革二十年,他有他自己的理由。可这轻描淡写的三年有期徒刑让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而且许文革因为严重的哮喘被保外就医了。老杜就整天开着一辆快散架的电动三轮车死死盯着他,一次相遇他对许文革说“因为你,我够窝囊的,我他妈才是白活了。”
《借命而生》是一部有着极强时代感的小说,作者石一帆用悬疑的外壳,追捕的过程讲述了从1988年到2008年,这20年间时代跨越下普通人充满伤痕的经历。书中的每个人都平凡无奇,却用自己的方式创造出属于他们史诗般的搏命之举。
石一帆所表达的不仅是严肃文学,也是一种全新的伤痕文学。与过去围绕“文革”时期的青春与回忆类伤痕文学不同的是,他笔下的人物是改革开放以后的那一代人。比如杜湘东,他既是亲历者也是见证者。还有许文革白手起家,又最终失败。相较于经历过文革时期的人们,杜湘东等人的苦难是被弱化的,石一帆更关注的是个人的命运以及内心的情感。
书中写道“男人战斗,然后失败,但他们所为之战斗过的东西,却会在时间之河的某个角落里恍然再现。”这句话也是本书的点睛之笔。人物塑造的成功总是会引起不同读者的各种共鸣,人生的无奈、不被理解的执着、许多理想却没有一个实现过、最被自己痛恨又希望能被包容的平凡、付出太多却总是事与愿违,还有太多人因为时代前进的太快被无情抛下……
当杜湘东得知,许文革将他曾经成长和工作过的机械六厂买了下来,拯救了无数的下岗职工。当他得知当机械六厂那块地皮价值狂飙,当资本运作巧取豪夺,白手起家者成为猎物,当京城那些幕后大佬覆手为雨。那个不肯在命运面前低头的许文革彻底败下阵来。得知这些的杜湘东内心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原谅了他,但他原谅了自己。
8月8日那晚许文革独自来找杜湘东,二十年后的他们已经冰释前嫌,他是来告别的。离开后杜湘东发现他留下了一张存折,那上面的数字是他一辈子都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一种不详的预感突然出现,他骑着电三轮风驰电掣的赶到机械六厂。追了二十年的人现在是他拼命要救出来的人,当他搀扶着奄奄一息的许文革向工地上的工人求助时,奥运开幕式的盛世烟火响彻黑暗的天际。
身边喧嚣依旧,世界无比繁华,但那与杜湘东无关。体会着失败者的苦涩,咀嚼着平凡的无味,无数人都想逃窜,有那么多人躲到黑暗的阴影里,只有他倔强向前。生活就像这夜空中的烟花,绽放时绚丽,熄灭后是充满硝烟的凄冷。
有些等待是需要在岁月中煎熬,在孤独里发酵,没有人会永远哭,也没有人能一直笑。此刻他明白了,明白了自己也是借命而生。只要今天没有死去,明天还会再来。哪怕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一样没有区别。他也要许文革活下去,和他一起活下去,为了那些把命借给他们的人活下去。
峥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