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一）
笑生死葬英雄 成败转头空
醉一生秋月春风
爱恨我不懂
留一世情仇如梦
不过轻涉红尘是非 错把浮生误做经纬
你进 我退 举手无悔 便无路可归
后来只笑造化弄谁 幻千古风云凭谁窥
成为王 败为儡 生死无所畏
千人覆 万人继 碾作灰
爱或恨都难为 恩怨都太累 情仇都愚昧
此生就荒唐这一回 抛去了错对
却将殊途做同归
醉与醒都狼狈 去留都难追
前尘终如烟花碎
落一子白黑 你笑我局中难退
昨晚又梦到了他。
我这一生，都与乒乓球有关。
他也一样。
这到底是缘是孽，说不清。
媒体和教练都说，我们是最好的对手。
他接受采访时却总说是兄弟，是最好的朋友。
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只做队友。不甘心只做朋友。
可那又能怎样。我们，注定只能是对手。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竹马竹马，两小无猜。
两个人都熟到不能再熟，球路，性格，习惯。
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的脸：睡不醒的桃花眼，巴掌大的小脸，即使当年白净时冷着脸阴郁的气息藏都藏不住，可是笑起来却又如冰雪消融春花初绽，那么惹人欢喜。
第一次见面要不是教练拉着我过去给他做介绍我肯定会被他吓住了，脸上的表情——拽的跟个二五八万似的，又冷又狂。
可拉倒吧，一点也不酷，难看死了。我在心里默默吐槽。不过嘴上还是乖乖打了招呼，第一次见面要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我以为他内向，生人面前不爱说话。可惜只局限在生人面前。熟人面前。。。。熟人面前哪有半分高冷的样子，明明就是一只哈士奇。
继科儿曾说，你要是个女孩长大了我肯定娶你，这么白白嫩嫩软萌软萌又听话又漂亮的小姑娘谁不爱啊。大家都笑了，我也笑骂了一句滚顺带附送了一脚。
玩笑话自然没人当真。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
我们笑着闹着，就长大了。
再普通不过的一天。大家都在训练，周围除了乒乒乓乓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安静。一切都没有变化。
可我知道，都变了，全都变了。
他走了。
当刘指导宣布他被调整回省队时，我整个人都懵了。怎么会呢，继科儿明明那么出色，一定是我听错了。
他当时面无表情，眼睛里全是空洞和绝望，像被晒蔫了的花。
“继科儿，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打回来。”
两年。
每一天都像他走的那一天，倒也快，都过去了。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别人都说他变了。有人说他变得沉稳了球变得厚实了不那么浮躁了，有人说他变得阴沉了原本他气质里的阴郁更明显了，有人说他的眼神看起来更有杀气了。
在他眯起眼睛对着大家拘谨的笑时，只有我知道，他还是他，还是那个内向的叛逆的得瑟的小男孩，没变。
可是周围都变了啊。
没过多久我的生活里又多了一个二货。
他每天没心没肺的无忧无虑，快乐的被各种虐还有心思顶嘴挨骂再顶嘴再挨骂，然后还有时间有心情去二队欺负小队员们。
我看他又二又得瑟的表情总想糊他一脸。
队里数他最小。
我知道，从当初的重点培养对象，到现在刚从省队来的陪练，落差之大，难以想象。
肖指导说，他是从悬崖边一步一步拽回来的。
后来他在访谈里从来闭口不提那段时间。他是真男人，是最坚强的汉子，打落牙齿和血吞，凄风苦雨形单影只不知谁与共也只会一个人咬牙忍着。
我看着他一路从悬崖边一步一跟头一步一滴血的走回来，看着他次次拼尽全力的训练，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主力走向领军，看着他满身伤痛八次封闭仍然不顾一切，看着他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看着他付出的努力和血泪。
可我竟无能为力。我没法帮他，没法帮他争得一席之地，看着他的眼睛根本说不出让他休息的话，甚至连给他个拥抱都做不到。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己杀出一条血路，看着他自己去拼。
承认吧，马龙，你就是个懦夫。
慢慢的，他已经赶了上来。尽管大家还不知道。
莫斯科。
这个不相信眼泪的地方不仅让女团的妹子们刻骨铭心，也是我的一个转折点。
我和波尔的那场比赛就像是个笑话，一巴掌打在脸上真疼。
从未想过，我会输在这么关键的场合，更从未想过会输得这么狼狈。
输了球，拖了团队的后腿。
我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洗手间里的水冷的像冰，混着没擦干净的汗水浇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身后有人。
一回头，是他。
眼前忽然一片黑暗。
“你可以输，别怕，还有我。你输了，我替你顶着。”
他的声音一如小时候宿舍突然停电时他一把拉住我说别怕那样温暖。
低沉的嗓音却震得我心脏疼。
所有人都说，你不能输，你们不能输，国球不能输。
可没人知道我有多慌多痛多难过。
除了他。
眼睛痛得厉害，睁不开。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只知道，他的怀抱很温暖，有力的双手，结实的胸膛，平稳的心跳，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踏实的竟然让我不由自主想去依赖。
他不再是当初被晒蔫的小花了。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成一棵树，还未参天，但已足够承担风雨了。
过了很久之后，许昕说，他在我打第四局时整个人就已经坐不住了，刘指导瞪了他好几回，秦指导还跟他说让他冷静点相信你的实力。他完全听不进去，激动得还想要说什么被皓哥拉住了。
我只有哑然。
我以为我掩饰得很好，我以为我已经很强大，我以为他还没赶上来。
可是在我失误时脆弱时，他不仅第一个看出来，还义无反顾地挡在我前面，说不要怕，还有我。
就像小时候我们一起看恐怖片到害怕时他总会提前抓住我的手捂住我的眼睛一样。
明明现在强大的是我。
我却宁愿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如果我能预知以后的话。
这份感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质。我们年幼相识，竹马之情本应互为依靠生死与共。
可我竟然可耻的想要独占他拥有他，想要让他只是我一个人的。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我看着他走过最初的艰难，也看着他经历辉煌，看着他伤痛看着他挣扎着重新开始。我为他心疼也为他骄傲。看他站在伦敦的领奖台上披着国旗的时候，我打心底深处溢出的都是幸福和骄傲：我爱的人，他如此出众和优秀，如此与众不同。
很久以前刘指导就说过，冠军只能有一个，马龙，你得知道。
我说我知道。
我们之间，注定只能是对手。
继科儿说，尊重对手的最好方式就是拼尽全力去打败他。
我知道，道理我都懂。
所以每次对上他我都愿意拼尽全力。
大家都在期待的科龙大战，我也在期待。只有在这时他才唯一是我一个人的。
尽管是对手。
继科儿在伦敦之后就麻烦不断。
大满贯的荣誉没让他轻松，反而如芒刺在背愈发沉重。
其实大家都明白，哪有什么常胜将军，或输或赢，都家常便饭，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哪怕中国运动员确实胜率高。
但国球不能输。
只能赢，不能输。
东京。
很意外又不意外，继科儿居然输了。
我直直的看着他的眼睛。
别怕，继科儿，你也可以输。还有我。
快出机场通道时，许昕一脸神秘的问我，师兄你知道媒体可能会问什么吧。
我木然的点了点头。
龙队啊既然你都知道会问啥那就你来替我们对付媒体我们就直接走了哈。
一口气说完他居然拉着继科儿和方博飞快地走远了。
我还记得当时我说，这个团队总要有人能扛起来，当年是他，如今是我。
这句话被刘指导大加赞赏。
其实我在心里说的是，继科儿，我终于不再拖累你。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14年的世界杯是我最不愿回忆的时候。程度甚至超过他回省队的两年。
不是因为决赛赢了他踢碎挡板对我不够尊重，不是因为我们决赛打到七局火药味太重。
他瞒着所有人去打封闭，回来还强撑着给我过生日怕扫了我的兴致。
只是觉得没意思，很没意思。
我为什么要打乒乓球呢，既然这小圆球搅的我们都不开心。
这比别人付出只多不少的十年，收获的是三次止步半决赛和一个不轻不重的世界杯冠军，完全不成比例。这十年，到底为了什么呢。
要是我不打乒乓球，是不是我们就不必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非议，是不是他就不必为我这个最大的对手如此折磨自己，是不是我们就不必如此痛苦纠结于胜负，是不是我们就会有另外的可能？
我以为我已经有资格有能力与他并肩，有能力护他周全。
可现实给了我一耳光，狠狠地告诉我，你这是痴心妄想。
我还能说什么。
我不怕千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投降。
不想争冠军了，有什么意思呢。
这么多年，都在跟这小圆球斗争。
可是十年，整整十年，我又得到了什么。
该冲破的没冲破，后面的新人已经赶上来。
进退两难。
进吗？
进已无路可走。
退吗？
退就粉身碎骨。
我知道啊，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教练们急的团团转。
引导，谈心，心理医生，到最后已经声嘶力竭“马龙你特么到底想怎么着！”
我到底为什么要打乒乓球呢，为什么呢。
不止一次看着他对着我欲言又止。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继科儿，你不必道歉。
这不是你的错。
技不如你，我愿赌服输。
我茫然的看着电影里男主角说，我还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对啊，他还在这里，他还没走，我怎么能现在就离开这里。
以后还会有无数未知的危局啊。
孤军奋战是多可怕的事情，我怎么会舍得让你一个人呢。
就算我无法护你周全，就算我技不如你。
能伤害到你时，那必定是我已经倒下去了。
苏州开赛前的发布会。
“我也想卫冕啊，但是你得问问他们同不同意啊。”
他那一脸又二又得瑟的表情简直跟许昕如出一辙，那副熊样我简直想糊他一脸。
就不叫你得瑟。
“果然没有愚蠢的问题，只有愚蠢的回答。”
话一出口我自己也笑了。
来吧，继科儿，我们决赛见。
输赢都不重要。
只有我能逼你全力一搏。只有我。
能做你最强大的对手，是我的荣幸。
可是你怎么失约了呢。
当方博站在我对面时，我在惊讶的同时还有点感慨，这个一直被许昕欺负的小家伙，终于也长大了。
他的球路很...有意思。
说不出来的熟悉和陌生交织在一起。
后来比赛结束很久以后我被林高远这死小子怂恿着看了比赛的录像。
我才明白。
他明明是横板选手，竟然意外的有点直板的味道。
但是又有肖门特有的凶，狠。
赢了。
我竟然赢了。
这就是我第一个世锦赛冠军。
终于等来了。
十年．
继科儿，还好你还在。
否则，我都等不到这个奖杯了。
里约的结果早已不重要。
我只记得那年我们决赛之后，相拥而泣。
旁边的奥恰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这一刻，我只想抱着你，好好的哭一场。
别说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我，我们，为了这四年一届的奥运会，付出的汗水和伤痛，教练的心血和精力，刘指导的血压，秦指导的白发，还有无数中国乒乓球队员的青春和热血，又岂是是这瞬间迸发的泪水能够抵得过的呢。
我们一起这么多年，队友，战友，搭档，对手，无数个标签贴在我们身上，又有谁知道，我最想给你贴上的是：
爱人。
他们都不知道。你也不会知道。
我还记得庆功宴上他喝多了。其实那天大家都喝的挺多的。平常看着规整帅气的中国男乒队员们比赛结束了在酒桌上就变成了群魔乱舞。
可这厮明明没那么大酒量还要硬撑着喝，眼看着就高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四处乱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我架着他回宿舍他还要唱歌，唱歌就唱歌还要拉着我一起，从痴心绝对唱到一直唱到世界杯主题歌。。。。
本就好听的男低音在我耳边一声声的喊：龙，龙，龙。
终于折腾够了睡着了。我坐在床边看着他安然的睡颜，眉眼间难得舒展开，呼吸平稳而悠长。
都说他是血性的藏獒，是天不怕地不怕桀骜不驯从不示弱钢一样的汉子。只有这个时候才像个孩子一样，安详，平静，脆弱。
想到这个人可能很快就会退役，可能很快就会把找个姑娘谈恋爱结婚生子提上日程，可能无法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脸，可能永远都不会属于我。
心痛到无以复加。
张继科，我爱你。我忍不住低声说出口，伸手留恋地抚摸他的睫毛，鼻梁，脸颊。
但这是我的秘密。我在心里默默的说。
都不重要了，无论你会不会属于我，无论是否爱过我。
只要你过得幸福。
俯身在他唇间轻轻一吻，只属于他的气息和酒气还没散去。
我已转身离开。
我开始准备退役，主教练的位置即将空出，已经是刘局长的刘指导希望我可以留下来接班。
都以为先离开的是他，没想到最早走的是我。
造化弄人。
我的挂拍仪式很简单，简单到几乎没有多少外人。
是我的要求。
父母朋友们一起坐在台下，继科儿陪我在台上。
就如同，陪着我向我的青春和爱情告别。
父母亲朋都劝我不小了该成家了。我同意了。
这段感情从我开始，也该从我结束。
纷至沓来的相亲，介绍，每一个我都去看看，平静的不能再平静。
直到遇见现在的妻。
父母很喜欢她，温柔，体贴，善良，是最最传统的中国女人。
可我从她眼里，明明白白地看到，在她心里，也揣着一个不可能的人。
婚礼前一天晚上，许昕阴着脸甩给我一个巨大的红包。
我看了他一眼就全都明白了。
可我能说什么呢。
忍住心酸，我强笑着说，还得是亲师弟厚道啊。
盛大而美好。
发遍请柬，独独刻意遗漏了一个人。
伴郎是许昕。
可他往日笑嘻嘻的脸上此刻全是咬牙克制的平静的笑，在这么喜庆的日子里。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祝你幸福。
这是继科儿确定回鲁能时我们的最后一句话。
《马龙正式退役出任男乒主教练 龙队变龙导》
《张继科回到山东济南 即将接手鲁能俱乐部》
妻看着手机上的新闻笑着对我说，你们俩还真是双子星，一前一后你追我赶谁都不落下，连退役当教练都不例外。
对啊，从不例外。
悟空在成佛之后的某一天忽然又戴上了金箍。
只因为有个人对他说，我愿你呀，这一生都在规矩中。
局（二）
绝地相逢寒刃如霜 只与故人化生死场
我攻 你防 宿命难挡 以此误痴狂
来路归处皆成苍茫 前顾回首失了方向
过河卒 盘中将 生死不思量
若相左 宁相伤 不相忘
终咫尺做擦肩 交锋做成全 厮杀做缠绵
此世就放了这流年 扔韶华三千
却让死别都无言
终陌路做海天 轻辞做永远
身入无间踏黄泉
这一局成谏 你笑我胜负如烟
这一局是倦 我刻你名入眉间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们年幼相遇，又一起从两名小将变成双核心，双子星的称呼几乎伴随一生。
双子星，天平两端，你起我落，相伴相生。
却注定不能在一起。
小时候我记得玩笑似的跟他说，你要是个女孩我肯定娶你。不出意料的被他笑骂了一句滚。
可我想说，就算你不是女孩，我现在还是这样想的，没变。
从相遇起我们几乎就成天凑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明明我们俩完全不一样啊。
他总爱跟我说“哎你别老得瑟”，我老是说他“你不能总这么乖啊”。
他选择恐惧症，连在食堂挑个菜都要犹豫半天最后还是“继科儿你帮我挑一个”，训练累都累死了哪有时间在这儿耗着啊，于是就经常出现我直接替他选了的状况。
他的口味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现在常常想，我到底爱他什么呢。
他有什么好呢，胆小，怕黑，怕鬼，怕孤单，还纠结，一点都不男人。
可我怎么就那么听不得别人说他一句不好呢。
尹指导说，我们走吧，再不走就要晚了。
我仍旧站在门口，动不了。
马龙低着头站在我面前，“继科儿，我等你回来，一定要打回来。”
在省队的两年几乎黯淡无光。周围的嘲讽冷笑都像锥子一样扎在我身上，我剃了光头，每天把帽子压得低低的恨不得大家都看不见我，一头扎进训练馆最里面的球台早出晚归。
也想过就此退役再不打球过最平凡的日子，也想过离开这里离开这一切。
可每当这时候，脑海里总会浮现我们过去一起训练一起打闹的场景，总会听到他说“一定要打回来”。
你是我唯一的阳光。
我也是个人，最普通的年轻人，也怕痛怕被看不起怕输球怕冷嘲热讽，但我更怕年轻时没拼一把没努力打回去追上他的脚步最后与所爱生生分离。
不就是退回省队吗，我偏要证明给你们看。
龙，我回来了。
人群中只剩了他，对着我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没变，一点都没变。
许昕在后来给我看他们的照片时，我意外的发现，龙，竟然也剃过光头。
这厮还得意的说，科子你千万别跟师兄说啊，这张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的呢。
谁会傻到告诉他啊。
这个二货。我看着他走远，才暗笑着摇摇头。
一扭头，看到方博在一旁暗暗咬牙。
我笑了。
回来第一天我就发现，这里早已没了我的位置。曾经的重点培养，如今刚来的陪练，这落差。
没关系，我会一步一步证明给你们看。
在省队时早出晚归的习惯保留了下来，要想赶上他必须要付出更多。
我不要落在后面不要拖累你不要你保护，我要站在你身边。
我记得他陪着我跑一万米时的汗水，记得他帮我收拾球馆低头的温柔，记得别人劝我歇一歇时他的眼睛。
只有他什么都没说。
中国的乒乓球运动员，注定要比其他国家其他项目的运动员承受更多。
他是重点培养的未来领军，是万众瞩目的焦点。
可他一直都怕成为焦点，怕一个人待着。想来就算被放在灯下烤了这么久，心里依然是怕的吧。
我看着他从拿着拍子的手都在抖到平静的站在聚光灯下，看着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看着他在场上厮杀，看着所有人都在一遍一遍告诉他不能输。
我却只能看着他，坐在场下，看着他。
张继科，你一定要快点强大起来。
就算不能替他挡住这么大的压力，至少在他身边，他不会怕。
我们一起打过那么多场比赛，印象最深的却寥寥无几。
直通莫斯科的选拔赛我赢了他。拼尽全力。
我设想过无数种进阶主力层的可能，只是每次想到他都会安慰自己说怎么会呢主力那么多人怎么会那么寸就跟他碰上了。
结果一语成谶。我们俩要在决赛里争夺第二张入场券。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面交锋。
走向强大的第一个对手居然就是他。
竹马竹马两小无猜的他。
造化弄人。
但我渴望强大，渴望胜利，渴望不必站在他身后不必只能坐在台下看着他，渴望到无论是谁挡在我面前我都会拼尽全力打败他。
遇神杀神，佛挡杀佛。
想要保护他，首先得超过他。
无路可退。
更何况，我不喜欢退。
我喜欢进攻。
世上没有常胜将军，任谁都一样。
不相信眼泪的莫斯科。女团惜败，晚了一天决赛的我们瞬间压力就翻了一倍。
常胜的一单马龙居然输了。二比零领先被人翻了盘。
看着他脸上阴沉的能滴出水来。
我就知道，不停加压，总有一天会断的。
不能输，不能输，不能输。
像紧箍咒一样。
他头上脸上都是水，湿漉漉的头发，稚气未脱的脸上自责委屈无措混合在一起看着那么憔悴。
从未有过的心痛。
别怕，龙，别怕，你可以输。还有我，我替你顶着。
努力的结果被认可总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从莫斯科回来我开始参加大赛，开始取得荣誉。大家都说莫斯科是我崭露锋芒的开始。
世锦赛，世界杯，奥运会。445天成就大满贯。前无古人至高无上的荣耀。
当我站在伦敦的领奖台上时。
我一定是乐晕了，我居然觉得他眼里满是骄傲和幸福。
怎么会呢。一定是你看错了。我们只是比蒸馏水还纯的竹马之情啊。
一夜之间多年夙愿得偿的代价就是之后我不知何去何从。
输赢对我来说已经不再像当初那么重要，有了资本就想放松自己。
参加比赛，只为了证明给自己，我还可以，还能行，还没到退役的年纪。
没了胜负心，直接导致了东京的危局。
我跌碎了多少人的眼镜。
数不清。
铺天盖地的非议与嘲讽，媒体与网络的遍地唱衰。
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习惯到麻木。
从机场通道出来时，我被龙和许昕挡在了里面，与蜂拥而至的记者隔开。
他温和而平静地与记者们交谈，从容自若。
有记者问：“你怎么看这次张继科输的这场比赛？”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瞬间消失，顿了顿，声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冷凝：这个团队总要有人扛起来，之前是他，这次是我。
他不再是当初对着镜头就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少年，话语间可以如沐春风也可以暗藏锋芒。他是中国男乒的龙队，不是最初我一个人的龙仔了。
走得越远，肩上的担子越重。我们早已不单单是我们自己了。
没关系，只是一场比赛而已，我还输得起。
可龙不一样，他已经等得太久。
久到不能再等下去。
近十年重点培养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像样的世锦赛单打冠军。
一次一次功败垂成。
刘指导说，我们可以为他交一次交两次学费，但不会总为他交。
不难过才是假的。
可我们都是骄傲的男人，宁愿败下阵来，也不要一丁点怜悯的目光。
所以世界杯赢了他我失控了。
赛前他站在我对面，眼里压抑着的熊熊燃烧的烈火和对胜利的渴望。
赛后没人注意到，他默默离场，没有说话。
惨淡的笑容，砸在我心上。
我不会让，更不敢有丝毫懈怠。无论输赢，他都是我最欣赏的运动员，是我最强大的对手。决赛遇见他，是我的荣幸。
可是冠军只有一个。
这场比赛打得异常艰苦，一路打到第七局。我几乎都要忘了我为什么要战胜他。
是啊，都要忘了。
最初战胜他，是为了强大起来能在他需要我时挡在他前面保护他。
如今我都做了什么啊。
我挡在他前面，非但没能保护他，还狠狠补上了一刀。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的他都是低落的消沉的。开会时不发一言，训练时挨训不断。
秦指导本就嘴毒，这次更是已经直接说了不能原谅。
他不辩解，不开口，不说话。
我好多次想去找他给他道歉认个错。
可是思来想去，这样的道歉，更像是一种侮辱。
都是因为我。
没法道歉，也没法倾诉。
我们就这样渐行渐远。
对外总说，状态下滑是因为之前练得太狠损耗太严重伤病不断。
只有我自己明白，这都是借口。
我明白自己什么状态，也知道自己什么德行。
但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之前不惜一切取得的成绩是为了什么？
强大起来，真的保护了他吗？
承认吧，张继科。
你才是这段关系中最残忍的一个。
一开始如果不是你自以为为他好的选择，他或许早就成功了。
你口口声声强大起来是为了保护他，可是你强大起来却一次一次伤害了他。
鹿特丹，伦敦，这一次，还有前前后后的所有。
还是用最残忍的方式。
不停地给他希望，再迎头浇上一盆冷水甚至还补上一耳光。
他是你唯一的太阳。可你是怎样对他的呢。
有脸说爱他吗。
过失杀人，也要负法律责任。
罢了，是我的错。
用爱他的名义伤害了他，自以为是的替他选择，可是我忘了这未必是真的为他好。
他的人生，应该让他自己选择。
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最默契的双打搭档。
就算连粉丝们都在嘲笑“真是默契的都撞到一起去了”。
可是这样站在你身边，我们就是携手在与全世界为敌啊。
仁川那张被他们津津乐道了很多年的自拍，一直在我的钱包里。
我相信付出总会有回报。要是没收到回报，那要么是程度不够要么就是时机还没到。
苏州开赛前的新闻发布会上，我还记得那时我们还开玩笑似的下战书约定决赛见。
天知道，我小心翼翼的装作得瑟地样子开着玩笑挑衅时，心里有多忐忑。
“果然没有愚蠢的问题，只有愚蠢的回答。”他脸上的笑意和软糯糯的声音带的我也忍不住笑起来。
可惜这一次是我失约了。
我不敢看他和博子的那场比赛，但又控制不住想看。
手抖。
手心手背都是肉。
哪怕我自己已经经历过无数次。
可我还是有私心啊。
他跳上球台的那一刻，犹如君临天下的帝王，霸气张扬得根本不像平时低调内敛的他。
我知道，十年磨一剑，终于成了。
不知道他点点点时，是不是和我撕球衣时是同样的心情。
那一刻，我已经明白，曾经那个需要我保护的龙仔，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长成了真真正正的龙队，霸气十足，稳重可靠。
你爱的人长大了成熟了，明明你就在身边，可你才是最后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心碎呢。
里约。他扔下拍子扑过来抱住我时我愣住了。
已经太久没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他的头埋在我肩上，瞬间就有热热的液体浸湿了我的衣服。
我恍惚间，隐约看到我们一起走过的这些年，我们一起并肩战斗的默契与畅快，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残酷，无法解释的尴尬和纠结，眼睁睁看着他走远的痛苦与无奈…….
我像莫斯科那年一样环住他，把他圈进怀里挡住他的表情，闭上了眼睛。
晚上庆功酒我喝大了，来者不拒。
除了他大家都喝到昏天黑地。
小雨在唱歌，小新一脸陶醉的在旁边听着。
许昕和博子在一旁没完没了斗嘴一会儿笑一会又追着要打。
马龙去哪了，我怎么看不到他。我找了好久，找到头晕眼花也没找到。
找啥呢？他凑过来。
他架着我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一脸的头痛无奈。我已经看不清路，但我还清醒，知道架着我的是他，可我就是想一遍一遍地确认，就一遍一遍地喊：龙，龙，龙，龙龙龙龙龙…….
开始他还答应，后来他烦了就干脆直接糊脸：别喊了在这呢。
终于到宿舍了。我拖住他一起倒在床上。他的脸近在咫尺。
一定是酒精的作用。我怎么那么想亲下去呢。
再后来，我还没来得及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
闪电般的退役。
他总是这样，会规划好自己的生活。
我答应他，陪他在台上。
他来找我时，脸上小心翼翼的表情像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嘴上还要耍赖：继科儿，你知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待着了，你就陪我在台上嘛……
我没法拒绝。
我怎么舍得拒绝。
他走了，我一个人留在这赛场上还有什么意思呢。没了目标，没了对手，没了我想要保护的人。
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
在他正式退役后没多久，我也离开了国家队，回到了鲁能俱乐部。
祝你幸福。
你也是。
两个月之内，退役，结婚，这闪电般地速度，一点也不像他的风格。
博子说，许昕被他找去做伴郎了。
也好。
让许昕跟他说，鲁能最近小队员要集训呢，走不开。
他张了张嘴，可什么都没说。
记得在伦敦夺冠之后的某次采访时我说，退役之后我不会做教练的，我想要另一种脱离开乒乓球不同于运动员的生活。
如今，我想反悔了。
做教练的话，我可以，至少，每年，都有机会，见到他。
每一个从鲁能选拔进国家队的小家伙，在出发前，我都要叮嘱一句，到了国家队要好好听教练的话。
后来，博子来看我时听到了这句话，泪流满面。
身边不是没有人劝过我早点成家，父母在说过几次看不到结果之后也懒得再管。
亲朋们狂轰滥炸式的介绍相亲在我冷过一次脸之后也就渐渐没了声息。
我没法从这段感情中抽身，当我发现时就已经万劫不复。
我没法像这样全心全意不顾一切地再去爱另一个人了。
即使有，我也没有这样的精力了。
所以，何必耽误别人的人生。
我这半生已是无数次踩着规矩挂在悬崖边，今后还可能会有数不清的风口浪尖颠沛流离。
所以，那些风雨就都让我来承担吧。
愿你这一生啊，都在这规矩之内。
妻贤子孝，平安喜乐。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