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死在我七岁那年,之所以记得是七岁,是因为那一年我上小学,从海岛村民变成了五线小城市的暂住居民,那里终于有肯德基。
我出生的那个海岛,交通工具只有船,除了海鲜之外的一切东西都贵,禁渔期连鱼也有点贵。家中是岛上难得的宽裕,舅舅有一条可以到远海捕鱼再卖给外国佬的大船,每次回来,都从上海带给我和表妹肯德基。
我仍旧记得他哪次回来时一手拉着我,一手抱着表妹,迎上来的外婆接过他挂在胳膊肘上的一袋袋营养品,脑白金铁皮枫斗之流。被舅舅拉过的手总是有细碎鱼鳞片的亮光,但就着那腥味我可以吃下好多肯德基。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这一类炸鸡肉就叫肯德基,不知道肯德基有什么上校鸡块,有什么奥尔良烤翅,只知道肯德基,别人家孩子吃不起的,又好吃又贵又稀有的肯德基。整个岛,只有我们家吃得起。如今我已经忘了是什么味道,但就是好吃。
从我妈允许我吃鸡肉开始,没吃上两年,舅舅就死了,那年我甚至还不知道怎么写“死”这个字。他的尸体是躺在船上的储物间里,和船一起运回来的,身边堆满了原本用来储存海鲜的冰块,搬他的尸体下船的时候,融化了一半的冰屑掉进一个搬运的渔工的领子里,那渔工一哆嗦,一滴水从上衣下摆滴落到甲板上。船上的人说,早上起来发现舅舅没有去换班,然后,就再也叫不醒了。
舅舅死于心脏病突发,葬礼办得很隆重。一直到现在,外婆都时常和我提起,说他不爱读书,但是很聪明会赚钱,他唱歌好听又会踢踏舞还长得工整,整个岛的姑娘们都看中他,他为人好,人们都敬重他。每每说到这里,外婆又会埋怨着说起表妹,说表妹总是喜欢趴着睡觉,舅舅也是这样,才会压到了心脏死的。外婆说着说着声音就开始发抖,但是总归不会哭,她是超强的女人,除了那天舅舅的葬礼,我没有见她哭过。
我尚还记得舅舅举办葬礼的时候,我和表妹在院子里玩,在三块红色长砖头上跳来跳去,一种类似跳格子的游戏。我中途跑上楼拿鱼干吃,看见舅妈和外婆围在舅舅躺着的床边,替他换衣服,他的一只脚因为没有人抬着垂在地上,白色的袜子有点长,有点突兀,那么白的袜子,垂在那么多人进来过的地板上,我总觉得会弄脏。
妈妈说舅舅对我们是最好的,总是给我们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那个年代那么贵的肯德基他也次次回来都买。但舅舅的整个葬礼我都没有哭,表妹也没有。在未来无数次我用这件事来写作文的时候想想外婆老年丧子,想想舅妈青年丧夫,再想想表妹幼年丧父,写着写着我总是会哭起来。但是那个葬礼,我哭不出一滴眼泪,感觉别人的哭泣都和自己隔了一层膜,我看见亲人披着白麻,也有穿着黑衣服的,晚上睡在棺材旁边,哭累了鼾声四起,睡醒了又哭声连绵。来的人好多好多,好像整个岛上的人都在为他哭,外婆中午为来的人做饭时蒸米饭用的是木桶,三桶半。
如今每年去扫墓时,我都看到舅舅照片,看到他年年被描得殷红的碑文还有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墓园,整座岛的山上都是墓,偶有零星几栋房子,但舅舅的墓花了最多钱,我每每去,都觉得干净得刺眼,那是一种空洞又陌生的纠紧着的疼。之后再想起舅舅,想到的就是儿时那很难尝到一次宝贝似的肯德基的味道,也是一种空洞又无厘头的味道,我咬下去,感觉到盐啊油啊酱料啊的味道,但是那肉,尝起来和豆腐没差。我记得装肯德基那个红色塑料的桶,舅舅手拿得紧,左手边那个角折进去了,里面的餐巾纸露出尖尖的两三个角,一个全家桶,比我的头还要大,大多了。
今年舅舅的忌日已经过去挺久,但上星期突然想起他来,那张随着时间模糊了的脸上的五官也那么生动,我和表妹在肯德基吃晚餐,我问她:“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吃的肯德基吗?”
她说:“记得,感觉那时候的肯德基比现在好吃多了,当时就我爸买的起。”
真是奇怪,看小说里有主人公失去父亲总是天塌一样的事,但是真的发生在身边了,说出来就说出来了,没有什么阴影也不常有悲伤,因此而惆怅的机会更是寥寥无几。
那么重要的活生生一个人啊,比不上肯德基好吃记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