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习武成风，我姑父练了几十年的形意拳，是个包工头。

姑父家的哥哥大我十一岁，从小跟着他爹练拳，读中学的时候认为形意拳不够威风，另投了个师傅学八极拳，然后坚持练了下来，成就了一副野牛身板。

哥哥从小就喜欢到我家蹭饭吃，我刚会喊“哥哥”的那年他就开始给我压岁钱，平时喜欢对我揉脸拍头踢屁股不在话下，我俩感情不错。他读高中后寄宿于学校，见面就很少了。

他读大三时21岁，我10岁。那年暑假我爸莫名其妙的把我轰到姑父家，让我去学拳。我哥当时就乐了，两只手把我拎到半空中嘲笑说“看你像根豆芽似的，晚啦”。他那时身高190cm+，体重190多斤，胳膊能掰过我两条大腿，想怎么揉搓我就怎么揉搓我，不服不行。

我在半空中显得十分懂事，旁边的姑父摇头摆尾的附和“晚啦晚啦”。确实，我哥不到五岁就开始束腰绑腿踢马步，像我这10岁的年纪，按他们的说法叫“筋骨都打不开了”。

但是他们有办法，让我只学两个动作，第一个：右腿微曲左脚前踏、左臂横档右出直拳；第二个：左腿微曲右脚前踏、右臂横档左出直拳。要求四肢动作一气呵成，两个动作反复交替——就这么简单。

练了不到一天我就腻味了。我哥每天早晚各花一个小时练拳，然后就该干啥干啥，却要求我每天要练足五个小时。而且他有很多扑面拳、对劈挂、直身靠、砸步顶肘等等听起来就很厉害、看起来也很有气势的招式，我呢？我的招式没有名字，动起来跟个愣逼似的左一拳右一拳地向前摆动。有一次我哥的几个同学过来玩，刚好我在被他操练，我哥大呼小叫地说“来来来露两手给他们看看”，我怒气冲冲地大喝一声，从院子的一边打到另一边，哥在旁边哈哈大笑说“这是我跟我爹合创的‘肥鸭展翅拳’，正在拿这小子做试验呢”，他的同学们立即发出了闹铃般的笑声。我深感遗憾，飞速窜到内屋里，蒙上被子再也不肯出来。

那个暑假我哥忙的很，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腻歪在一起，完全没工夫监督我，而姑姑很疼我所以不可能让姑父逼我练拳，基本上我只有早晚跟哥哥在一起的时候练一下，其他时间都用来游泳逮鸟捉知了了，吊儿郎当的也没练出个样子来。

寒假时我又被收拾了十几天，再往后我哥毕业回来在一所普通高中当了体育老师（他大学读的体校），同时不务正业跟着姑父“处理”一些类似于抢地盘的包工头业务，没空搭理我了，我也就解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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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我读了高三。

我那时身高179cm，体重唉，一声长叹，110斤出个头，侧面看我就是一根直线，正面看我骨包肉。

但我心理发育正常，早早就开启了影帝模式，时不时皱着眉头抚额深思，喜欢冷笑，眼神凌厉，天下之大唯我成熟。同时我不打架不骂人，路上偶尔被胖子撞个趔趄也会微笑着鼓励对方离开，对待女生如同春天般温暖，温文尔雅举止有度，学习成绩还不错。

完美。

话说那年元旦，学校按惯例开了一场晚会。晚会上请了京剧团，还请了武校(在当地非常有名)的十几个高大学生表演了团体武术。看着他们在台上又是翻跟头又是耍大刀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我和台下一大帮白面书生们显得非常冷静，假装他们不厉害。

晚会不到八点半结束，在十点熄灯之前我们还有时间继续撒欢。学校怕我们激动过头闹乱子，要求必须各自回教室，禁止不同班级串联。

作为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担任班长你们不会觉得奇怪吧？

所以我是班长。

我们正欢腾着呢，门被一脚踢开，七八个暴徒走进来，威风凛凛地俯视着白面书生们，撂下一句“XXX(我班一男生)！限你五分钟内滚出来，否则后果自负”，然后大摇大摆的走出去站在走廊上。

这些人就是武校学生。可是我们摸不着头脑啊，安静了不一会就嗡嗡嗡讨论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XXX你跟他们结仇了吗”、“他们会不会杀死XXX啊”。这时令人气愤的一幕发生了，班上一个不识大体的逗比大声对我说，班长，你出去跟他们交涉一下，咱们不能让XXX就这样出去，会出事的！

你就不怕我出事？！呵呵呵呵。

我十分想喊几个身强力壮的同学策应万一，但看到同学们殷切的眼神，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是班长，请问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想怎么解决？”我快速进行了心理建设，想了三句台词，然后走出去左手握右手垂于小腹，躬身微礼，十分得体，我内心忍不住为自己的漂亮表现点了个赞。

（多少人看着呢，加油！）

其实没什么了不起的鸡贼事儿，就是XXX跟外面某人的妹妹谈恋爱然后甩了她，某人这是抓住了千载难逢的进校机会（我们高中全封闭管理）来报仇了。

“我就打算让他长长记性，放心，不会打死他的。”某人表现的很不成熟，对比之下，我又为自己点了个赞。

了解了情况，还要解决问题啊，我正在快速思考着如何发动三寸不烂之舌来感化这群迷途羔羊，对方一个猴急的家伙骂骂咧咧的冲过来狠狠推了我一下，说 “没你事你就少特么废话赶紧让XXX滚出来，再叨比就先收拾你！”

我快吓尿了，可是此时教室窗帘全开，灯光大亮，几十双眼睛正瞄着我，几个不怕事儿的同学已经站到我身后了，隔壁班也越来越多人出来看热闹。于是我坚强的把尿憋了回去，义正严辞地说 “你们这样是解决不了……”

左前方一个巴掌扇了过来，右前方人影闪动，他们要立威了——孤身犯险，斩将立威，此乃上策。

那一刻，福至心灵。

第一招：右腿微曲左脚前踏、左臂横档右出直拳；第二招：左腿微曲右脚前踏、右臂横档左出直拳。

两招一气呵成，毫无拖沓，然后两个人捂着肚子重重地倒在地上。

此时我的腿、手和心脏都是颤抖的，脑中闪电乱劈，耳边轰鸣作响，但是眼看着对方其余人包抄上来，我还是硬生生的摆了个指点江山造型，怒发冲冠地说：

就这点水平敢来X中撒野？太不把我们几千人放在眼里了！”

彼时凉风吹月，黄叶轻舞。彼时光影萧瑟，万籁俱寂。

他们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扶着两人走了。

周围响起一片“卧槽”、“卧槽”的感叹，有男声也有女声，掩盖了我孤独的身影。

从此，江湖上流传开了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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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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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故事被一再改编润色，面目全非。

就是他！别看他瘦啊，一秒钟打倒两个武校高手，剩下的十几个人动都不敢动！”

“不是吧？我怎么听说他打倒了三个？”

“明明是五个！”

“你们知道个屁，我当时在旁边看着呢，他的确是一秒钟打倒了两个人，一个人被打的吐血，另一个被打的喷屎”

“听说晚上他们缩在宿舍里（学校给他们临时安排的宿舍）连厕所都不敢上！”

“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瘦吗？因为他从小习武，体脂率低的吓死人！”

但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如果不是对手大意、不是我有偷袭嫌疑，我很难对付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我把此观点说给很多同学听，他们往往笑而不语，或者夸我不骄不躁十分谦虚，或者严肃的告诉我“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你再谦虚就显得装逼了”。

摊手。

“抓住瞬息而逝的机会，一击致命，这才是武术的真谛！”XXX是这样推销我的。这货最有意思，愣是把我往武林高手的神坛上推，好像这样他就能置身事外一样。

我是高手，就这么定了。

然而高考在眼前，生活在继续。

转眼到了三模。

考试完放假，我爸在外办事，就让我哥顺路来接我。

出校门就看到我哥在老远处倚着一辆破车在抽烟——他的身材使他像是羊群里的驴子一样醒目。我朝他招了招手，他也看到了我，朝我也招了招手。

我慢悠悠地走了没几米，突然眼前景色一变，看到了蓝天白云——一只胳膊勒着我的脖子把我放倒，拖着我向校门口最近的一个小胡同迅速移动。

我被重重的摔在胡同里的硬地上，当时就差点死过去，然后被拽起来狠狠地挨了几个耳光，前胸后背被擂了好多拳。

有几张脸似曾相识。

当然是他们，他们来报仇了。

几个月前的倒地二鬼之一指着自己的小腹，说“你再朝这里打一拳试试，你打的到我，你现在就可以走”。

这时我看到我哥出现了，他狂奔到巷口，但身影一闪而逝，又消失在巷口。

我没来得及多想，强烈的屈辱使我立即向前伸出了拳头。

拳头没碰到他，又是一顿胖揍，其中一个人从身后飞起一脚把我踹趴在地上，我双手撑地要爬起来，于是背后又享受了一顿乱踢。

我哥再次出现，他左手三瓶啤酒，右手一瓶啤酒（不是易拉罐），先甩出一瓶砸到我们旁边的墙上发出巨大的破碎声，又甩出一瓶砸到一个人的身上，然后一手握住一瓶猛冲上来。

我趴在地上一直看着他，旁边的几个家伙直到被放倒在地也没反应过来。

从我被拖到巷子里，到我哥二度出现，不过二三十秒。

从第一瓶啤酒砸过来，到最后一个人捂着头倒地，也不过二三十秒。

两个啤酒瓶只碎了一个。

我哥把我扶起来，我精神恍惚地转了一圈，看着地上呻吟的人，我继续精神恍惚。

地上七个人。

我哥到现在没有说一句话。

打架不是请客吃饭。

我哥沉默的看着地上的人，一直看着，足足有一分钟，比他动手的时间还长。期间有个人想站起来，被他一脚踹倒了。

后来我哥问了我事情的原因，又对他们说了一些话，这些话，我就不描述了。

我们付了小卖铺买啤酒的钱，然后慢慢地走到他的车旁边，倚着车，他递给我一支烟，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直接冲上去？”

我点点头。

他拍了拍我肩膀。

我们抽完烟，就坐车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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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到这里，已经结束了。

然而生活还在继续。

高考，进大学，暑假，寒假，实习，毕业，工作。

生活一步一步把我带向死亡。

我哥哥先死了，两年后他得了癌，死时留下一个年轻的妻子、一个年幼的儿子，和老迈的父母。

他再也不会打拳了，再也不会有暴烈的气势、沉默冷静的眼神，连他雄伟的身材也很快化成灰了。

今年春节给姑姑姑父拜年的时候，偶遇到了嫂子和小侄子。小侄子已经上初中，长得像小牛犊一样结实。

我问他：“你练武术吗？”他摇摇头说：“我不喜欢练武，我喜欢打篮球，每天早晚我打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