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大门,司机就把卡车靠在路边停了下来,他跑去超市买了四瓶矿泉水回来,我则瘫在车里一动也不想动。他把我从车里拽了下来,说是窝在里面更难受,出来透透气。我仰起头,一口气喝掉了一整瓶水,又把另一瓶一股脑浇在了头发上。我感觉有些恶心,便蹲在路边的大树下不停地吐着口水。只听身旁发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我扭头看去,原来是司机在撒尿。
他又说,有尿就别忍着,回去的路还长,他中途不想停。这时我才意识到,其实自己早就想上厕所,只是刚才为了赶时间,全忘在脑后了。而我也顾不上什么体面,我只知道自己快要虚脱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于是我也解开了裤腰带,对着树根酣畅淋漓地尿了一地,身背后就是宽敞的马路。
我发现,什么文明不文明的,都是活着舒服自在时说的话。后来司机把我送回了公司的厂子,时间已经是七点多了,我独自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两手搭在膝盖上,抬头看天上浓艳的晚霞,几只黑色的乌鸦停落在我身旁的铁线杆上。我心想,我算什么一本的大学生?我算什么文艺青年?我他妈就是一苦力。
那天晚上,阳哥下班后,开着车把我从厂子的门口接走了。他总是没完没了地接电话,一路上,几乎全程单手操控方向盘和档把。我问他总是这样还是只有今天突然这么忙。他说一直如此。
我无奈地看向了车窗外,他又随口补充着说:“白天啊,电话不断,不是这出点问题,就是那又有点情况。”
我顺着话接了下去,问:“那晚上就好多了吧?”
他扭头迟疑了一下,回:“晚上啊,还是电话不断!因为厂里的机器是二十四小时运转的,随时都会有意外。”
我噗呲一下笑出了声,心想着,那还提什么白天的字眼。阳哥也跟着笑,那排焦黄的牙又露在了外面,他鼻梁上的眼镜片反着绿色的光,外面的风从半开着的车窗涌进,把他额头上的几撮头发吹得翘了起来,衬衣领子也跟着风啪嗒啪嗒地上下拍打。整个人看上去活像一只开着车的大蜻蜓。
阳哥一直把我送到了宿舍,临走前,他嘱咐了我几句,说这里面住的都是快印店的员工,他们都是富经理的人,平时说话要谨慎些,免得有人打小报告。
我疑惑地问:“副经理?那谁是正经理?”
他笑着解释道,是富贵的富,至于他到底是谁,以后开大会时就知道了。
宿舍和我想象得大相径庭,本以为会和大学那会的宿舍一样,可这里却是一个三室两厅的房子,而且是男女混住。我推门进去时,他们正有说有笑地坐在沙发上,随后便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了过来。屋子里一下安静了,只能听见有人嚼着薯片的声音,我蹑手蹑脚地过去打招呼,他们怯生生地回礼。
有个人是我之前面试时见过的,他把我带到了卧室里,我迅速地扫探了一圈:两张单人床,一左一右地靠着墙,中间放着一个床头柜,上面是一扇窗,床脚对着一个书架,上面没有书。地面是板材合成的淡黄色地板,屋顶吸附着一个圆形的白光灯,整间屋子散发着一股袜子和烟混合的味道。我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数,心想这是我毕业后的第四处住所了。
在创辉广告工作的第一周,我几乎都是和孙师傅一同度过的。每天早上打个卡,随后就跟着面包车出去送货,有时能赶在下班前回来再打个卡,有时则等天都黑彻底了才回来。每天回到宿舍后,我就径直走到自己的屋子里,把衣服脱下来,一头倒在床上。等所有人都准备要睡时,我再悄悄地去厕所里洗澡。
这样的日子,让我有些想念猴子了,自打给得脑瘤的同学捐款后,我们就再没联系。我想,此刻他和田冶的同居生活一定很甜蜜。半个月后,我妈打电话问我工作得怎么样,我说还好。她又问这家公司到底是做什么的,我说不太清楚。她追问道,那你每天都在做什么呢,我说,送货。她最后说,你还是回家吧,就为了有个宿舍住,天天当苦力,有意义吗?
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都说在外打工不要一上来就所求什么,长本领是最重要的,可我这些天来长得都是力气,还有随地撒尿的本事。
转天,我又和孙师傅早早的出来送货,路过一个早点摊时,他让我把车窗摇下来,随后伸出两根手指,对着卖大饼鸡蛋的大婶说:“来两套,什么都加上,最全的那种!一会过来拿!”
大婶答应了一声:“好嘞!”,于是便开始闷头做。可孙师傅一脚油门把面包车开出了两公里外,丝毫没有回头的意思,原本心存一点感激的我又疑惑了起来,一直纳闷他打算什么时候去取那两套大饼鸡蛋。过了十分钟,我忍不住问他:“你是不是忘了早点的事了?”
他忍俊不禁地扭头看了我一眼,大声说:“小南啊,你也太实在了吧!我那是逗她玩呢!”
我惊愕地瞪着眼珠,回:“我看见她都把那些东西下锅了啊!”
他说:“嗨!你别看她好像每天很辛苦似的,这帮卖早点的才挣钱呢!他们不就是做个饭么,凭什么挣那么多?就得治治他们!用不着心疼。”
我叹了口气,把头扭向窗外,暗暗对自己说:今晚我一定要辞职。
回到公司后,其他人都下班了,唯独阳哥还在办公室里坐着,我心想正好和他说辞职的事。可我发现每次自己要把一件心里藏着的事告诉别人时,我总会犹豫很久。我先去打了卡,又走到厕所里磨磨蹭蹭地洗手,始终没有想好到底怎么和他开口。阳哥听到了我回来的声音,便悠闲地向我走了过来。我转过身,看着他那副反着绿光的眼镜,想起那天晚上他特意去厂子接我,心里又软了下来。
这时孙师傅在门外拿着钥匙把他的电动车叫醒,一股电动马达的声音逐渐离去。我仿佛又看到了厂子里看门的大爷,看到了卖早点的大婶,于是我马上又给自己鼓起了勇气,说:“阳哥,我想...”
“小南,这些天有什么感觉?”没等我说完话,阳哥先打断了我。
我低下头,回道:“挺累的,感觉,这没什么意义。”
他瞄了一眼墙上的摄像头,又把身子往厕所门后凑了凑,点着了根烟,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说:“别说你自己感觉没意义了,我都替你觉得没意义。”
我抬头愣愣地看着他,没出声。他吸了一大口烟,继续说着:“当初看你来了,我高兴,不是因为你是男的,就有人去干力气活了。我是觉得小伙子比小姑娘踏实,不用天天想着怎么往脸上抹粉,不用有事没事地就看手机,惦记着哪个帅哥喜欢自己。小伙子就该趁年轻时多长本事,一点一点往上爬!”
我把嘴闭得死死的,点着头,因为我觉着他还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卖力气的活,只要是个四肢健全的人,谁都能干,你想不想学点别人都不会的?”阳哥的两条眉毛往一块凑,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脱口而出:“想啊!”
他又往后撤了一步,把最后的烟屁股抽完,随手扔到了厕所的池子里,说:“那你就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下班后,跟我学成本报价,这公司里就我会,目前还没教过别人呢!”
我开心地问:“什么是成本报价?”他没出声,拽着我胳膊奔着他办公室去了。
进屋后,他在柜子里面乱翻了一通,找出了一个裹着透明塑料的本子,随手递给了我。我问这是什么,他说这是去年公司给中层管理人员统一发的,从来没用过,送给你了。我揭开塑料,用手摸着带有凹凸感的黑色皮面,轻轻地翻开,一页页米白色的格子纸散发出纸浆的清香。我像小学生一样用笔在扉页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南方。后来,我把这个本子和卢姐第一次发给我工资的信封收藏到了一块。
阳哥又拿了两台小计算器摆在我面前,说:“学成本报价,需要三样东西——纸,笔,计算器。一样都不能少,千万别对自己太自信,因为你只要算错了一个数,等着你的就是两个字——赔钱。”
我认真地听阳哥说出的每个字,看着他的嘴在上下翻动,偶尔还会有唾液飞溅到我脸上,但这都不重要。第一天,我们从一张纸的价格算起,后来学习到一个信封,一个提袋,一本书,一个包装盒......后来的日子里,我白天仍旧跟着孙师傅的面包车送货,晚上便去阳哥的办公室学习成本报价,整整一个月,阳哥说我可以出师了。
那一个月,我对全公司有了深入的了解,和每个部门的人也逐渐熟悉了起来,在宿舍里,同样可以和他们一块坐在沙发前嬉闹,就连孙师傅,我也能和他开起了玩笑。直到一个早上,武姐扔给了我一个精致的盒子,我以为是礼物,打开后却发现里面是空的。我疑惑地抬头望着武姐,只见她晃动了一下深棕色的短发,指着盒子说:“现在接了一个项目,要把这个东西做一万个,算出个成本报价告诉我,给你十五分钟。”
我望了一眼站在后门抽烟的阳哥,他冲我点了点头,便把身子转了过去。我连忙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便找了张白纸,又掏出计算器,拿着笔开始算了起来。我把这个盒子从里到外一层层地展开,用刻度尺测量每一层纸的厚度,又细细观察每一道印刷后的工艺。
那张纸很快被我写满了数字,然而这个盒子内部的复杂程度是我之前没有碰到过的,阳哥抽完烟后走进来瞧了瞧,对武姐说:“你这也太苛刻点了吧,我算着都费劲,小南才刚来公司多长时间?”
武姐抱着胳膊端坐在一旁,没看他,嘴里肆无忌惮地说:“没你事,不练怎么知道行不行。”
十五分钟时间到了,我把最后得出的数字用笔使劲圈在纸上,交给了武姐。她没抬眼皮地盯着纸,又拿出手机翻出来一条微信,然后一只手举着纸,另一只手把屏幕朝向我们。其他的同事也凑了过来,大家一起弯着腰,盯着两个东西来回看,我欣喜地发现,两个数字是一样的!
阳哥回过身,笑着拍了我一下胳膊,说:“行啊,小南!有两下子!”其他人也都跟着露出了笑容,唯有孙师傅坐在角落里,手里高举着报纸,眼眉跳来跳去地动着。武姐起身把纸又塞给了我,装作周扒皮的样子说:“以后好好待在屋里给我算报价,别老往外面跑了,算错一个数就跟你没完。”
我愣了一下神,随后便马上明白了意思,赶快笑着回:“好,没问题!”
孙师傅抻着长音嚷嚷道:“那以后送货怎么办?谁跟我走?”
武姐转身向楼上走去,背对着他说:“我找秦总申请再招一个司机去,到时候你俩轮换着开车。”
阳哥抬头朝武姐暗暗地伸手举出拇指,孙师傅把报纸撂下,望着楼梯,张着大嘴半天没出声。我问阳哥,秦总又是谁,他盯着我算成本的草纸,说:“是公司最大的BOSS。”
我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头像放慢动作一样地抬起,那两片泛着绿光的眼镜有些颤抖。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你刚才前面有一项少算了五千块钱,但是后面有一项又多算出来五千,正好给兑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