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重刑监狱教汉语·上

图片发自简书App

这篇原是澎湃约的稿子。写非虚构并非我所长,全靠编辑耐心,几个来回改了又改,才定稿。据说发布5小时内点击破30万,也显得编辑选题的独到。只是澎湃发文有长度限制,后来刊发的比原文少了一千余字。还是把全文放在这里好了。


2012年的春季学期刚开始的一个上午,大雪初晴,我开着车从高速公路转入镇上的小路,经过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荒僻地段,停在这一栋古老城堡一样的巨大建筑物的前面。

这是最高安保级别重刑男犯监狱,位于纽约上州的“东方劳教中心”。

打开门一脚踏进去,立刻就被那种单调的、森严的气氛所包围。眼前没有寻常办公场所常见的绿色花草,只有一道道电动铁栅栏;没有衣着鲜亮、首饰齐整的女秘书,只有荷枪实弹、不苟言笑的警察。

我首先要登记姓名、抵达时间,通过安检。皮包、钱夹、手机、笔记本……统统被大门口的值班女警勒令放回车上,我的衣袋里最后只能留下钥匙和证件。

监狱的行政秘书南希领着我去见我应该见的那些人,一路登记姓名、进入时间。这栋庞大的建筑物按行政功能分几大块,每个部分的衔接处都设有一个由数名警察共同把守,与天花板齐高的大铁笼子。若要从A区到B区,必须由A区的警卫先放行,进入铁笼子里等候B区的警察开门。进出监狱的一干人等,包括工作人员概不能例外,区别只在于铁笼子又分隔成三个部分,供不同身份的人通行。

南希带着我从中间穿过。一路上,在视线范围内的铁门如果有不止一道,则每一次只有一道能被打开。重重大铁门次第在我身后“哐啷”、“哐啷”合上,南希在身边说天气、说她的孙儿、说退休以后想搬去南方……我只是陪笑敷衍,手心发凉,这种气氛委实令人紧张。

“以后也总会有人陪着你的,不用担心在这栋大楼里迷路,”南希笑。

当然。即便拿到了特许的进出通行证,我也绝不可能被允许在这样的地方单独行动。而有关部门费这许多周折把我弄进来,是为了让我能够给由40余名犯人组成的两个班授课。

我的教授同行们听说这件事之后都很兴奋:“在一个非同寻常的环境里面对一群非同寻常的学生,很有意思,应该去!”

搞行政的同事们反应则大不一样:“这可倒好,把罪犯培养得比我们还厉害!联邦政府就是这样花我们这些纳税人的钱!”

家人自然旗帜鲜明地反对,尤其是我的老二:“那些都是犯人,犯人!妈咪你懂不懂?!危险!”

危险……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拒绝。

这个为服刑犯人提供正规高等学历教育的项目,名为BardPrison Initiative (BPI),正式设立于1999年,是一个为正在服刑的犯人提供正规高等学制教育的项目,包括本科和硕士学历,每学期开设的课程横跨不同专业,总共超过六十门课。项目组联系到我,起因于有一批犯人联名提交了一份请愿书,要求学汉语。请愿书上写明,他们还希望“最好能够进一步学习中国古典文学,比如《红楼梦》”,所以项目组希望能找到一个有中国古典文学背景的教授。我当时在电话里一听就相当好奇。这些重刑犯为什么主动要求学中文?他们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人?怎么知道中国古典文学里有一本名著叫《红楼梦》?关于中国他们还知道什么?还想知道什么?……我想要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希望能进入这个项目。

通过州政府和华盛顿D.C.的电话面试,又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背景调查和种种健康检疫,我接下了在BPI的教学任务:从基础汉语开始,系统设置中国语言文化课程,并将课程内容与“亚洲研究”中国方向的学科要求对接。

这天来还不是上课,先要登记身份、打指模、办理通行证,然后接受监狱方的培训。培训内容实际上是一些严格的行为限制和安全注意事项,十分具体细致。总而言之,在课堂之外,不可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


头一天上课的日子,我按规定提前15分钟,走进监狱的大门。门厅里已经有两位教授过了安检门,在那头坐着了。

BPI从性质上来讲,是一所不折不扣的“大学”,但其规模是十分有限的。由于授课地点的特殊限制,需要大量实验器材的专业不可能在这个项目里实施,所以课程以人文社科类为主,艺术类只有绘画,理科也只有数学。BPI在纽约州涵盖九所安保级别不同的男犯和女犯监狱,“东方劳教中心”不仅安保级别最高,建筑面积也很大。可在监狱里辟出一块相对独立的教学区域毕竟不容易,教室很有限,所以每天上午、下午的授课时间段里,通常最多只有四名教授。

我过了那道比飞机场的安检门严苛得多的安检门,和先到的两位教授相见。他们一个教哲学,是巴德文理学院哲学系的老教授;另一个教线性代数,和我一样是外聘的,来自康奈尔大学。BPI项目不仅致力于给这些监狱里的学生提供正规的大学教育,更尽最大可能尊重他们的专业选择。当巴德文理学院现有的师资队伍无法满足这些学生的专业学习要求,就由项目组负责到其他高校或专业机构中去找。

我的学生们当中,后来出了一位数学天才,我给他取的中文名字叫常安德。他在拿到了数学专业硕士之后,还想继续深造,而巴德文理学院并没有数学博士学位的专业设置,项目组就帮他联系到法国鲁昂商学院,让他每周在固定的时间通过电话接受教授指导。——这是后话了。

护卫我们进去的狱警到了,尾随他走进去,我们每通过一道门,下一道门便会得到通知,以保证我们必经的走廊没有任何犯人走动。位于大楼深深处的教学区,两头都有狱警把守,再一次签到之后,我终于见到我的这一班特殊学生们。

他们规规矩矩地沿墙围坐,除了穿着统一的深绿色囚服之外,他们的外表和其他任何一个大学班级里的学生们并没有显著的不同,并非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怙恶不悛、凶神恶煞。我原先多少有点忐忑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第一堂课,我教的是“中级汉语III”,用的教材是普林斯顿大学周质平教授主持编写的《AllThings Considered: an advanced Reader of Modern Chinese》。

这本教材是被事先指定的。我不是进入BPI的第一位中文教授,对于项目里中国语言文化课程现有的设置,我必须先完成与前面的衔接,才能拥有更多的自主权。

BPI的通识课程和普通大学一样,涵盖了哲学、历史、文学等等人文学科的基础知识。学生们通过这些课程的学习,了解到关于中国的一些内容,进而对汉语言文化产生强烈兴趣,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也是这里的学生们最初提交那份请愿书的缘由。首先为他们开设汉语课,并制定了课程大框架的,是耶鲁大学“亚洲研究”中国方向毕业的Nagel博士。他的总体教学目标,是要让学生们能够在完成三年六个进阶的学习之后,汉语听、说、读、写的四项基本技能达到一般母语水平,每一进阶的课程规划很完整。但这位年轻的博士因工作变动,没有能够亲自完成他的计划。项目组随后又相继引进过两位教师,任教时间都不算长,到我加入,这个班的2010级学生们已经学过两年汉语。

我的前任们给他们打下了很好的听、读基础。一篇八百多字的课文,他们当中大部分人可以从头读到尾,不依靠拼音。除了关键的语法点、文化点我必须用英文解释之外,课堂上用汉语授课基本上没有问题。可是,过去两年来教师的变动,每一位教师不同的教学风格和课业要求,对他们的学习效果是有影响的。这一班学生比较突出的弱点在于,其一,词汇、句法的知识碎片化;其二,在会话中把握不住四声;其三,缺乏字法基本知识,将汉字形体过于图形化。

如果学汉语仅仅是为了满足本科学历对第二外语的学分要求,这三大弱点或许可以忽略。但这些学生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将来打算进入“亚洲研究”中国方向,则这些弱点无疑阻碍他们的深化学习。于是,在每堂课的课后作业之外,我给他们布置了两项每周一次,固定的功课:一是背诵一首唐诗,以训练四声组合的发音;二是抄写生字,每一个生字20遍,以熟悉并牢记汉字结构。

第一天的课结束,我在黑板上留下了要求他们背诵的第一首唐诗,白居易的七绝《题李次云窗竹》:不用裁为鸣凤管,不须截作钓鱼竿。千花百草凋零后,留向纷纷雪里看。

从此,我每天一进教室,学生们便很自觉地先齐声背诵唐诗。

这些诗歌,我通常不大讲解。首先因为语言课不是文学课,我要求他们背诵的目的,只是用诗句里平仄音调的完美结合,训练他们的四声发音技能;其次,我对唐诗的魅力有无穷信心。他们都是成年的学生,自我学习能力很强,这些诗歌自身的音韵琳琅、字词优美必将诱使他们主动去追寻诗句的内涵——这一招在我十余年的教学过程中屡试不爽。我只要等学生们拿着自学过程中遇到的难题来提问的时候,再解答就可以了。

要他们抄写汉字,则没这么简单。凭心而论,这种作业类型的确又花时间又枯燥,而且很小儿科,缺乏让他们发挥和展示个人“智力水平”的空间。于是他们当中就有人跳出来抵制,领头的那一个,中文名字叫做“郝亚德”。

第一次,我发现他的字词抄写本没交,问他,他说没时间完成,表情不失恭敬,但语气很硬。我点点头,叫他把自己的中文名字写在黑板上。

结果不出我所料,三个字当中前后两个都漏掉了笔划,看起来似是而非。我把笔划补齐,平静地对他说:这一周除了生字以外,再加上你自己名字这三个字,还是每个字抄20遍。

到了下一周,他照样不交。我也不说话,径直走到他面前,站定了盯着他。“真是没时间写!”他也站了起来,辩解,自以为理由充分:“过去也不用写这么无聊的作业,我们还不是一样可以说中文!”

“过去,你们的教授不是我。”

“学中文,只要会说就可以,为什么要写那些字?!”他的个头高出我许多,皱着眉头居高临下,满脸不屑。

“关于为什么,我想,我已经清楚解释过了,不打算重复,”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如果下一周你还是没时间写,那么,你就不用到我的课堂上来了。”

我的语气和态度显然激怒了他,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有些紧张。其他的学生见状赶忙低声严厉呵斥他:“坐下!她是教授!你想要被关禁闭吗?!”

“禁闭”这个词,让郝亚德一下子泄了气。到第三周,他的抄写作业按时交上来了。他的屈服分明不情不愿,我只当不知道,暂时不去理会他。

时间以每周四节课的节奏,按部就班地滑过,转眼到了期末考。学生们答完了题,下课铃声还没响,他们和我都不得离开教室。这个空挡里,他们开始和我聊起下学期各自想确定的专业方向。十几个人七嘴八舌之间,只听郝亚德的声音说:“教授,我想选社会学专业,以后可以当社工!辅修亚洲研究的中国方向!”

“哦?”我反问他。 “那接下来要写的字更多了,你确定?”

“我确定。是要坚持写写写才记得那些字,我现在觉得中文没那么难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耳挠腮。“对不起,教授。”

看着这个意大利裔男生扭扭捏捏地道歉,我笑起来,心里真的高兴。 “汉字本身,是非母语学生学习汉语最大的兴趣所在。书写的难度,不应该成为学习汉语的障碍。”这是澳大利亚汉语教育界经过数年实证对比研究得出的结论,可谓真知灼见。很多教师们在汉语教学过程中,尤其是初级阶段,唯恐要求写汉字会“打击”学生们的自信心,削弱他们学习汉语的兴趣。这种顾虑其实泰半出于想像的担心,实践中只要针对学生的学习特点适度把握,写汉字并不见得是一件高难度的课业要求。

根据本科学历的教学要求,在中级第三阶段语言课上能拿到85分以上的学生,才能进入下一阶段的学习,并得到辅修“亚洲研究”中国方向的机会。这一次期末考,郝亚德的成绩是92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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