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树的地方,风大得明显一些。有香樟的地方,早春里总要来一场冬天的幻觉。
我认识最久的树是香樟,因香樟在我们这里是极常见的树。我是喜欢香樟树的,朴实洁净安宁。想来香樟树是极好的行道树,宽阔的树冠轻而易举撑起夏日的清凉,一身墨绿能撑过寒冬。但撑到这春天开头,终于凄苦不堪,要泪雨纷纷。
儿时,寄住的亲戚家门前有一棵老香樟,那香樟树客气得很,一再往外挪,在高高的门前小河堤上倾斜着摆放它粗壮的树干,根抓土抓得牢固。夏日里靠着宽阔的树干,鼻子里窜进树皮涩涩的气味,香甜入梦。到了早春时节,风从后山来,吹绿了林里的树芽,吹到香樟面前,樟叶子哗哗响着往河里落,吹落几片到石阶上,暗红泛黄的椭圆叶片,仿佛残存的落华。想来那时幼小的我已然隐约懂得了伤情,为那不明所以的时节易。
上初中的学校种了很多香樟树,咋暖还寒时候,一早起来,湿润的跑道上铺满香樟叶,红白间杂,一片正面落下,一片旋转覆盖。树下拂来一阵清晨湿润的风,落叶飘然打在身上,也是细声细气,哗哗地响。每每都觉得惊异,明明春气渐暖,入眼却满地落叶,好似另一个冬季的轮回。
后来远离了家乡,求学的地方也有不少香樟。夏日时,日光明媚,将树冠都洒上金片,在林里眯着眼睛小憩,能做得一个美梦。也是早春时节,风吹,落叶满地随人走,红叶扑面蔽眼睛。
而此时此地,樟叶落是旧日景,风大却是以前在别处不曾见过的。此前住的地方气候极温和,这里却不然。这里的空气,要冷就冷个彻底,炎热就热到极端。我一路走过,大风卷叶起起落落,叶片剐蹭地面,哗哗响成一片。熟悉的肃杀和凛冽感又流回到身体里,眼里仿佛映出冬的死灰复燃。
道路蜿蜒,重重楼房遮挡,风渐小些。楼间的花坛里树树李花开,却开得极缓慢,开得瘦瘦弱弱,在一再暗淡的灰色天光下,营养不良一般显得单薄。以前住的地方,李花要开必是盛放,像火一样燃起粉白色的焰。过樟木下,在灌木丛上,惊见一只掉落的鸟窝。干草细细密密,夹住一片柔软灰毛。听得远处,有鸟儿急促鸣叫。逼迫自己匆匆看几眼鸟窝,匆匆以忽略掉情绪,再看几眼是对过往性情的悼念。若是以前,我是要捡起来的,捡起来下一步动作呢?不过是无计可施地感慨一番。
终于入室内,不知风冷,更不知风的自由。
听得一阵飒飒声,惊疑是骤雨打窗。跑到阳台观望,是风卷落叶,在窗外两楼夹逼间回旋。风困在这里,叶困在这里,在狭窄的水泥墙之间,犹如困兽般激动地挣扎。生锈的铁丝把天光切成格子,枯黄的三角梅旋转飞舞,填塞了无数个格子。叶子带着野生的灵气,风把野生的气息吹来,安慰着被水泥墙困住的人。一切都归功于风。
幸亏风来,我闻到的,我摸到的,都含着遥远的地方,久远的时间,残留的碎片。它们心甘情愿随风来,安慰漂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