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十五年之前,除了知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诗句,除了从小吃到老的清明馃,对于清明,我和我个表兄姐妹并无其他体会。说明白些,在五十岁之前,我有过随少年队祭扫烈士的经历,却从未有过给自己的亲人上坟的体验。直到15年前的2013年,我那刚刚过完100岁生日不到半年的外婆,在异常炎热的7月的一天凌晨无疾而终,平静地告别人世,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方才开始明白清明的意义,方才开始加入这之后的清明、冬至和大年初一的扫墓祭祖之旅。
外婆生于光绪廿九年正月初一(1903年1月28日),属兔。外婆的老家在龙游,她是随她的三个从小演戏的女儿一起来到金华的。确切地说,她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为了抚养我们陆续出生的九个表兄姐妹,告别山清水秀的家乡和年迈的母亲——我们的太婆,来到金华的。外婆在金华生活了五十年,2003年7月19日,在金华市第一福利院去世。
外婆一生清贫,身后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除了几件穿了几十年的带补丁的大襟衫,只留给我们一把掉了线的普通麦秸扇。
扇子是中国的特产,但在各种各样的扇子里,外婆唯独喜欢物美价廉、用麦秸编织而成的麦扇。外婆以为,芭蕉扇太硬,蒲扇太软,鹅毛扇中看不中用,纸折扇太“文化”甚至有些“痞”(影视剧里,纸折扇常常是反面人物的专用道具),因此,外婆喜欢用麦秸做扇面、用竹片当扇柄的麦秸扇。
在各种现代降温设施越来越先进的今天,原本仅需两三角,现在也不过四五元一把的麦秸扇,只有在农贸市场或集市上才能买到。但廉价又实用的麦秸扇,对于外婆来说,乃是用途多多,就好比当下几乎人手一部、须臾不离身的智能手机。炎热的夏天,外婆用它摇曳生风,消暑纳凉,驱蚊逐蝇,外出时,外婆或用它抵御烈日暴晒,遮挡刺眼强光,增强视线,或用它躲避零星小雨,其他的季节,外婆则用它来扇煤炉催火。
上世纪六十年代,夏日午后的雅堂街,当地处小街西头的后街小学开始放学的时候,在螺蛳巷口就会出现一个花白头发、矮小瘦弱的身躯,站立街中,手中的麦秸扇,搁在额头上,抵挡西晒的日头,一边微笑着回应过路街坊们的招呼,一边眯着双眼朝学校方向张望,那是外婆在等候放学归来的我们,她要将我们带回家,监督我们先完成家庭作业,然后才放我们出去玩耍。
外婆一辈子没有享受过空调甚至电风扇,麦秸扇,就是外婆的空调和电扇。外婆是很怕热的,大六月,一天到晚忙个不停的外婆,一会儿就汗流夹背,特别是她挽着一个大竹篮去大溪里汰衣裳,被烈日晒得满脸通红,迈着小脚回到家中,常常是豆大的汗珠从日渐稀疏的白发丛中冒出来,沿着清癯的两颊往下淌,陋室之中,暑气蒸腾。放下竹篮,外婆在靠窗的床沿下落座,顺手操起床上的麦秸扇,一面煽扇,一面撩起毛巾擦汗,如果我们正好在场,我们便会找出另一把扇子,站在一旁,使劲为外婆打凉。
外婆的麦秸扇,还是我们淘气闯祸时,她对我们进行训诚的不二法器。 含辛茹苦地将我们九个表兄姐妹带大,完完整整地把我们交还给了各自的父母,这是外婆此生最有成就感、最觉得自豪的事。在抚养我们这群孩子的过程中,不知是外婆受“自古纨绔少伟男,从来富贵多淑女”, 因此须得“穷养儿子富养女”的传统家庭教育观念影响,还是我们几个小男孩太过淘气,确实欠揍,小学毕业前,我和大我5岁的表哥,还有几个表弟,没少尝过麦秸扇竹柄亲吻屁股的滋味。而家中的女孩子们不听话,最多只是被外婆用麦秸扇面在头顶心拍打两下,或者挨上一顿臭骂。
最让我们受益终身的是,外婆教给我们的责人先责己(正人先正己)的做人原则。外婆没有文化,不能指导我们完成家庭作业,更不会讲大道理,对于我们每个孩子,她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三岁看到老”,意思是良好的道德品格要自幼培养。每当我们与邻居家的孩子争吵打架,闻讯后迈着小脚来到我们身边的外婆,从来都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当着对方家长的面,一把将自家的孩子拖开,然后边责骂一边举起手中团拢的麦秸扇朝我们头上打来。二指宽的竹扇柄,假如用力,裸露的皮肤还当真不好受。外婆自然不会下重力,慈祥的外婆不乏狡黠,这种时候,她手中的扇柄总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当时我们们想不通,外婆为什么老是不问缘由地一概责备自己这一方的孩子,而从不与对方理论。长大后,我们才明白,外婆既是以这样委曲求全的方式来化解矛盾,息事宁人,也是希望我们从小养成宽厚待人,谦和礼让的秉性。也许是怕我们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外婆便常常动用她手中的那把麦秸扇来敲打我们,让我们记住,为人处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样一个十分浅显,做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的道理。
外婆是摇着一把麦秸扇,悄无声息地告别人世的。
记得那一天,骄阳似火,蝉鸣不止。傍晚,我们接到金华市福利院的电话,说外婆一整天滴水未进,情况不大对头,让我们家属去看看。当所有得到消息的亲属陆续赶到位于市区青春路的市福利院时,只见外婆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嘴巴翕动着,气若游丝。福利院医护人员判断,老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恐怕时间不多了。但到了晚上10点左右,我们发现,外婆的呼吸渐渐恢复正常了,也许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马上离去。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当晚先让我妹妹和表姐在床前守着外婆,其他人隔天再来换班守护。
然而第二天凌晨1点,表姐鸣咽着打来电话说,外婆走了。
我立即驱车从江南赶往江北的福利院。
妹妹和表姐向我详细描述了外婆最后的时刻:大约在外婆停止呼吸的四五分钟前,表姐和妺妺看见外婆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做扇扇状。妹妹立刻领会了外婆的意思,问:“外婆,是不是要扇子?”外婆微微地点了点下巴。妹妺和表姐就开始找扇子,但没找到。又问:“外婆,扇子在哪里?”外婆用手指指指自己的头。“在枕头下?”妹妹反应快,伸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半新的麦秸扇(外婆每年夏天都会买一把新的麦秸扇),随即坐到外婆身边,帮她扇起了扇子,才扇了没几下,外婆又将手抬起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妹妹明白了,赶紧把麦秸扇塞到外婆手中。接过扇子,外婆象征性地摇了摇,便将扇子盖在自己脸上。站在床边注意观察外婆动油态的妹妹,看了看头顶的白炽灯,俯身问,“外婆,是不是灯太亮,您睡不着?”外婆握住扇子的手动了一下。于是,妹妺找到房间门口的拉线开关,关掉了电灯。当妺妺蹑手蹑脚地的走回来,刚想轻轻地坐到床上时,她和表姐几乎同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妹妹快步跑到门口,拉亮电灯,表姐一把移开了外婆脸上的扇子, “外婆!外婆….,.”表姐和妺妺哭喊着外婆,外婆却再也没醒来。我后来想,外婆在弥留之际用扇子将自己的脸盖住,是她辛劳了一辈子,感觉累了,想再好好地睡上一觉,可是床顶的灯光太刺眼;还是她知道自己要走了,却不想让她疼爱了一辈子的儿孙们因亲眼目睹她的离去而悲伤? 我们的百岁老外婆,此生无欲无求,心中从来没有自己。
欣慰的是,外婆生命的最后时刻,几乎没有经受任何病痛,是真正的无疾而终,就像小时候外婆屋子里的煤油灯,燃尽最后一滴灯油后,本已十分微弱的一点光亮突然熄灭,化作一缕青烟,随风而去,瞬间归于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