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电视播出了,看着黛玉在船舱中穿着素雅装束,坐着垂泪的镜头,我忽然想起俞平伯老师明信片中的几句话:
只闻潇湘俭妆上船,未免被作者瞒过。盐务是最阔之差,屡见记载,兄必知之。比北京之破落侯门为远胜矣。如此用笔,一洗俗套。以豪富骄人,尚得为潇湘女耶!偶发狂言,聊博一笑。
这是我在无锡寄畅园拍完妙玉品茗拢翠庵的戏之后,写信给平伯老师所奉到回信中的话。当时我信中先谈了在寄畅园拍戏,于晚间五时左右,游人去后,园中极静,而幽禽突然飞来,鸣叫不已。我想起了欧阳修《醉翁亭记》的话,觉得十分有趣。说完这些,我又谈到在安徽太平湖拍“黛玉北上”的情况,并把刊有太平湖杂诗的刊物寄给先生,先生回信,很感兴趣。信中还写道:
于客散静境闻鸟啼,可谓佳趣。我亦有一次。五六年返里,宿德清县署,邻城墙晨兴百鸟争喧,如聆仙乐,始知吾乡之趣,胜软红尘多矣。又知各地风光,并入‘红楼’镜头,可谓大观。太平湖风景致佳,又得雅吟,信美。
平伯夫子此信,前后两段,都与“红楼”电视有关,写得极有情趣,文章虽短,读来却十分有味。我因偶然想到,行文随意,引用夫子原信时,把谈黛玉俭妆上船的一段抄在前面,把前面的一段反而抄在后面。至此特作说明,使爱读先生散文的读者可以了解顺序。
我是平伯夫子四十年前的老学生,先生桃李满天下,而我却是最不中用的。三中全会之后,我多少写了一些东西,勉强不再是交白卷了。这样虽然远落江乡,而京华却时有信来,夫子不弃朽木,时赐教诲。自从一九八四年春间,参加《红楼梦》电视连续剧拍摄工作以来,与先生来往信中,也偶然谈到这件事,我深知夫子对此也是很感兴趣的。前面所引一些风趣的话,便是明证。
先生信中说的非常对,林黛玉父亲林如海,是扬州“盐政”,正名应该是“两淮盐运使”,或叫“都转两淮盐运使”。这在清代同河道总督、粤海关等一样,是最阔气的衙门、最阔气的官。林黛玉是盐政千金,自应十分豪华。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在曹雪芹笔下,除伶仃孤苦之外,又有寒素之感。电视剧演员造型,自然也比较寒俭,所以先生信中说:“被作者瞒过。”而又赞赏“一洗俗套”。这样现在电视播出,先生看了,或者亦可首肯了。
平伯夫子信中有两次还谈及北静王的装束。因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把北静王写成“净白簪缨银翅王帽……”等戏装,我曾记得在先生某文中谈到这是梨园装束。一时记忆不清,去信向夫子请教。便前后有两封回信论及此事。第一封云:
前询一节在笔记中所习见,惜未记书名。阮胡誓师江上,白蟒袍、碧玉带,梨园装束,却未点出戏名,宜兄之想不出。又柳如是冠插雉尾招摇过市,言本兵大礼之可笑。“红楼”中北静王装束固与阮有关,如上电影镜头。当有可观,一笑。
第二封云:
……又前谈阮大铖装束,顷在中华新本王应奎《柳南续笔》见之。卷一、一五三页,服御类优条。惟不点钱牧斋、柳如是之名耳。此条我前曾见,却非此书,已记不得了,盖传流颇广也。或可以之装扮北静王,仿佛有据,一笑。
我不避文抄之嫌,摘引了平伯夫子信中几则关于谈及“红楼”电视的几段话,亦足见先生对此事的关心。旦是先生因为年事已高,行动不便,我在京时,几次想请老人家来剧组所在地看看,都未能如愿。一九八四年四、五月间,剧组在圆明园旧址一招待所办演员训练班,天气很好,地点也好,先生本来答应想来看看,但临时又打消了来的念头。先生心情我是理解的,正像先生抄给我的陈子遴词《江城子》后三句所说:“不是甘抛年少乐,才发兴,已萧然!”真是无可如何的了。那次我回沪后,先生有一次来信,还提到这家招待所食物中毒的新闻。可见先生记着这个地方十分注意了。
这年八月我和周雷同志带了演员的照像簿去看望先生,先生对像册很感兴趣,一张张地翻阅了,还详细询问了都演什么角色。周雷兄拍了一张先生翻阅演员像册的照片,曾挂在南菜园大观园展出过。
一九八五年夏,我在京,剧组在南菜园大观园拍戏,我本想要部车接先生来看看新建的大观园,也因健康情况,寄来明信片说“患病久未能出……虽有嘉招,迄未能应,非常抱歉”等等。也是非常遗憾了。
去年一月,中国社科院为先生召开了“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纪念会”,先生非常欣慰。十一月间,又飞香港讲学。这都是安定团结的局面下祖国学术界的大喜事。海内外报刊上介绍很多,我不必多说了。先生关心“红楼”电视的情况,社会知者甚少,我略作些介绍。现在《红楼梦》电视连续剧已经试播,想先生也都已看到了。我还是元旦奉寄的贺年片上的那句老话:遥祝电视机旁观看红楼电视的平伯夫子期颐康乐吧!
出自邓云乡 红楼梦忆 平伯先生与红楼电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