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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沈，雨越下越大，估计他八成不会来了，你还要等下去吗？”陈院长以父亲般慈爱的语气劝道。
“我刚刚给他发了短信，他一定会来的。您先上楼吧，同学们肯定有很多话要向您倾诉呢，不用等我了。”沈越笑着回答。
“傻孩子，我明白你的心意。等一个十年没见的大学同学来参加聚会是很平常的事情。不过，三十多岁了，最好的年华都快等过去了，你至今一直不肯结婚……你确定他值得你这样做吗？”陈院长还是有点不甘心。
“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沈越固执地扭过头去，继续望着大雨中阴冷模糊的街道。
陈院长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朝楼上走去了。
不时有人从外面走进“宏鑫圆”酒店的大厅，在自动推拉门开启的瞬间，斜风带着雨点飞进来，夹着丝丝寒意，沈越不由得把外套裹紧了一些。
每当外面有人走入，沈越都不自主地伸长脖子张望，可当发现走进来的并非自己苦等的那个人，她又一次次失望地蜷回沙发。过了好久，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酒店门口，车门开启，一个穿深蓝色地铁工作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是他，他终于来了！
那个人匆忙躲进酒店的防雨檐下，弯腰用指甲将粘在裤管上的泥点剔掉，然后用手扯了扯发皱的工作服前襟。沈越的目光一下子热了起来，她快步走上前去，温柔地招呼：“志新，你来啦？”
“嗯，来了。”张志新站直身子，却没有热情地回应她，只是手提一个黑色塑料袋，径直朝酒店前台走去。
沈越跟在他身后，问：“你提的什么？”
“一顶安全帽，还有一双雨鞋。刚从工地过来，没来得及送回宿舍，暂时寄存在前台吧。”张志新轻描淡写地回答，继而把塑料袋放在了前台的大理石台面上。
2
当二人并肩坐在“玫瑰之约”包间靠墙角的座位上，宴会正式开始了。
陈院长端起酒杯，致开场白：“同学们，资源与土木工程学院安全工程专业13级毕业生十年聚会晚宴现在开始。很高兴，你们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更让我欣慰的是，这十年里，你们个个功成名就，有了自己的事业。小韩和大刘，现在已经是省应急厅的领导了。小孙改行了，现在是IT精英，前年领了美国绿卡。小贾是化工厂厂长了吧？手底下管了几百号人。当然，还有我最得意的学生……”陈院长朝沈越和张志新的方向扫了一眼，继续说道，“沈越，我们的巾帼英雄，如今已是一家安全评价机构的总经理。孩子们，我为你们而感到骄傲！让我们端起酒来，为你们的成就共饮此杯！”
大家都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张志新笑得有些尴尬。其实陈院长最得意的学生不止沈越一个，还应该有他。但是，他意识到陈院长是故意漏掉了自己的名字。也是，毕业十年了，他一直是单位的基层安全员，在事业上毫无起色，也难怪老师会回避谈论他。对于陈院长来说，自己应该算是个教育失败的产物吧！
酒喝到兴起，有人打开了包间里的点歌机。“大家静一静，让我们欢迎安全班的女歌星——班花沈越小姐，为大家演唱一首歌，好不好？”不知是谁在提议。
“好，”沈越大大方方走到舞台上，“既然是毕业十年聚会，就让我为大家演唱一首陈奕迅的《十年》吧！……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只是那种温柔，再也找不到拥抱的理由，情人最后难免沦为朋友……”
唱着唱着，沈越突然哽咽无法继续。坐在台下的张志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也被感动得流下泪来。
回到餐桌旁，沈越已经有些醉了。她歪在张志新的肩膀上，半眯着眼睛，带着挑逗的语调说：“《十年》这首歌，我不仅是为了毕业十年唱的，更是为了你而唱。十年了，我等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希望有一天你能够主动来找我，对我说，沈越，我们结婚吧！”
张志新慌乱地躲避着沈越的目光，压低声音回答：“别这样，你醉了。你知道，我三年前已经结婚了，我的女儿……”
“我知道你结婚了，可你对你的婚姻满意吗？我看过你博客里的照片，你们一家三口挤在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单身宿舍，连孩子骑个玩具车的空间都没有。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十年这么久一直坚持当你的安全员，这让我很失望你知道吗？在我的印象里，你高大、帅气、才华横溢、无所不能，每次当我做结婚的美梦，你都是梦中唯一的男主角。可你现在……你看看你这身皱巴巴的工作服，你说你哪点像我当初认识的那个张志新？回到我的身边吧，我不介意你曾经结过婚，不介意你有女儿，只要你答应娶我，我的安评公司副总的位置随时为你留着……”
张志新木讷地望着沈越因酒醉而微红的脸，不知道如何答复她的请求。突然，窗外响起一声惊雷，雨下得更猛烈了，豆大的雨点打在酒店玻璃窗上，发出啪啪的响声。他想起什么似的倏然站了起来，略有点粗暴地推开沈越缱绻纠缠的手，慌里慌张朝楼下跑去。
“你要去哪？等一下！”沈越在他身后心碎地嘶喊，然而他毫无反应，还是自顾自跑掉了。沈越伏在餐桌上掩面痛哭起来，陈院长默默走到她身边，喃喃地安慰：“孩子，何必呢？他的心不在这里，你不要再傻了。”
3
地铁2号线迎春路车站二层深基坑内，领工员老吴正拿着手电筒来回巡视。突然，他看见一个黑影正慢慢从人行步梯上走下来。
“小张，是你吧？”老吴问。
“是我，还没睡呀，吴师傅？”张志新笑着回答。
“没睡呢，今天轮我值班。你这小子，每次下大雨你就深更半夜往工地跑，你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这不是明显不放心我们这些当班的老家伙么？”老吴打趣道。
“呵呵，哪是不放心呀？我参加同学聚会回来，刚好路过。再说了，我来陪陪您老人家，不欢迎啊？”
“欢迎！不过说实话，我这双老眼还真没那么好用了。走，咱们一起把所有的工点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漏水的情况。有你跟着一起看，我心里也踏实多了。”
两个人一边说，一边打着电筒到处检查了起来。半个小时以后，两个人检查完车站，坐在值班室里喝茶。张志新裤袋里的手机短信声响了起来。
“志新，我知道这么逼着你做决定是我不对，看在我酒后吐真言的份上，不要生我的气。也许，我不应该为了自己的幸福，破坏你美满的家庭。但是，起码有一点你应该考虑考虑，为什么不辞去你安全员的职务，到我的公司来当副总呢？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在更大的舞台上施展拳脚，让你一直做安全员，实在是太委屈了。请你认真考虑我的请求，给我一个答复。我发誓，绝不会再逼你离开妻女跟我结婚，你的大学同学——沈越。”
“是你老婆催你回去吧？”老吴问。
“不是，一个朋友。”张志新点燃一根烟，狠狠吸了一口，“吴师傅，如果有一天我离开单位，离开安全员这个职业，去一个大公司发展，挣很多很多钱，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你觉得这个想法怎么样？”
“很好呀！你早该这样做了，大家一直觉得你呆在这里实在是屈才了。小伙子就应该向前看，不能和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等着混退休金。”
“可是……我心里有个结。”张志新又狠狠吸了一口烟，不由得想起毕业那年初当安全员时的一件往事。
那时候他刚从安全工程专业毕业，分到地铁项目做安全员。由于大学期间所学的专业课与所从事的行业差异较大，他根本不清楚地铁施工的安全风险在哪，对于深基坑开挖最大的隐患，他没有给予高度重视。一个下着大雨的黄昏，车站侧墙漏水带沙，造成四周建筑塌陷。一根电线杆在地面塌陷过程中倾倒，砸在了同事韩浩北的头上。尽管大家立刻将韩浩北送往附近的医院救治，可他还是成了植物人。后来，张志新在处理韩浩北工伤事故过程中结识了韩浩北的妹妹，三年前两个人结了婚，韩浩北这个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成了他的大舅哥……
“我发过誓，一定要当一名最出色的地铁项目安全员，我要保证每一个和我一起共事的朋友安全……”张志新扔掉手中的烟头，似乎把动摇了自己信念的一些东西也一并扔掉了。
“你又在想韩浩北的事了吧，最近去看过他么？”老吴叹一口气。
“昨天还去看过他，没有什么改变。快十年了，我一直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可以睡这么久，却不肯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睁开眼睛醒过来？”
“别想那么多，孩子，这不全是你的错！”吴师傅小心翼翼地劝道。
“好，不想这么多。你老人家瞌睡了没有？如果身子骨还扛得住，走，咱们再把盾构区间检查一遍，看看管片有没有漏水现象。最近不是要开始冷冻法施工了么？咱们也顺道检查一下。”
“好，走。别瞧不起我这把老骨头，也许你们小伙子还没有我硬朗呢。”
两个人从值班室出来，打着电筒朝左侧盾构区间走去。在老吴转身锁值班室门的时候，张志新偷偷把沈越发给自己的短信删除了。
4
凌晨一点，张志新轻轻扭开房门，可还是惊动了床上的妻子。
“志新，你回来了？不是说去参加同学聚会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哪个老情人拖着你，不让你走啊？”妻子翻身下床，顺手接过张志新脱下的雨衣，挂在了门后的晾衣杆上。
“同学聚会早结束了。十年没见，大家都生疏了。我早早离场，闲着没事到工地转了一圈。”张志新笑着解释。
床上厚厚的被子下面，伸出女儿的小脑瓜和一双娇嫩的小手，小家伙此刻睡得正酣。
“女儿睡得真香，她睡觉前念叨我了没有？”张志新把装着安全帽和雨鞋的塑料袋立在墙角，轻声问。
“肯定念叨了嘛。我怕她睡觉翻身掉到地上，就躺在床外侧，她还和我吵了一架。‘外面是爸爸睡的地方，不准你睡在外面！’我训了她几句，她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妻子笑着回答。
张志新脱掉身上的衣服，钻进被窝，妻子关了灯。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乌云散尽，皎洁的月光照在薄薄的窗帘上，不足十平米的小家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张志新侧过头吻了一下身边的女儿，又在被子中准确地找到了妻子的手，温柔地拉近自己的胸口。
“睡吧，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呢！”妻子看样子快睡着了，如同梦呓般呢喃。
张志新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想起毕业十年同学聚会，想起沈越的真情告白与短信，想起在迎春路车站与老吴的对话，想起躺在病床上的哥哥，想起毕业十年的安全员生涯，不禁有些感慨唏嘘。
“老婆，你曾有没有过一点后悔嫁给我？”张志新对着天花板问。
“干嘛问这个，你怎么了？”妻子拉着他的手反问。
“毕业十年了，我工作毫无建树，不能给你和女儿一栋自己的房子，不能给你们一份稳定的生活。我没钱买车，没钱送女儿去好一点的幼儿园，也没有钱给你们买像样的衣服……也许，我不该继续当安全员……”张志新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妻子突然捂住他的嘴，“别这样说，我就喜欢你是个安全员。以前喜欢，未来的十年、二十年还喜欢。对于你说的那一切，房子啊、车啊、漂亮的衣服啊……那一切，我从没计较过。”
张志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一把抱住躺在自己身边的两个最爱的人，狠命拥进怀里。直到女儿呼吸不畅，不耐烦地把手指戳向他的眼眶，他才带着幸福、满意的笑容，甜甜睡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