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身(二)



初二那年,我在镇上卖VCD的摊子上找到了一盘《阿飞正传》,它被埋在杨思敏演的《新金瓶梅》、陈宝莲演的《灯草和尚》之间,老板诧异并高兴地赶紧把《阿飞正传》卖给了我。

我似懂非懂地看完,听着莫名其妙的台词,“这世界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的飞呀飞呀,飞到死亡的那一天才落地。其实这种鸟哪儿也没去,它一出生就死了。”我想起了阿飞舅。

那几年阿飞舅就像一只飘忽不定的鸟,忽然出现,然后消失。他总是笑嘻嘻的出现在阳光灿烂的午后,在我和大郎争食芋头饭时,或在我母亲用篦子篦出我头上的虱子,在硬板凳上掐的劈里啪啦响时。

“阿安啊,你又死哪儿去了?”母亲作为长姐,每次一见到阿飞舅就得训斥。

“阿姐啊,你老这么凶以后我不来看你了。”阿飞舅总是笑嘻嘻,“我在水产城做点生意,要进一批货,资金不太够。”

“我还不知道你在干嘛?!我这儿也不多,这里有300你拿去,碰着你姐夫把他给我叫回来。”母亲把钱塞给阿飞舅时总是欲言又止,“吃过饭再走吧。”

“不吃了,我还得搭船去石浦。” 

过了两个来月,阿飞舅又笑嘻嘻地出现了,没等母亲训斥,阿飞舅就自己招了。

“阿姐啊,赌博实在没意思啊,我不赌了,姐夫我是劝不动,你自己劝吧。”

“那你要做什么营生?安啊,你年纪也不小了,找点正经事做做。”

“嗯,我知道的。想做点小生意,可手头有点紧。”

后来我听母亲念叨,知道阿飞舅那几年在镇上赌过钱,去水产城做过海鲜批发,出海给人帮过工⋯⋯但总是时运不济,赌钱一直输,做海鲜批发被从葫芦岛来的商人骗了一单赔精光,出海帮工才一个月晕船晕得不行,回来歇了半个月。

终于在折腾了4年后,阿飞舅回到了杨柳坑,从岛上的高坎头村带回了我的第一个舅妈。外婆和我母亲都长舒一口气,说阿飞舅总算安定了。结婚时,杨柳坑村里的人起哄说:“阿飞,把纹身亮出来看看!”阿飞舅笑嘻嘻地说:“莫要取笑了,都是年轻不懂事,让跛脚钟给哄了去。”那年香港回归,阿飞舅也回归了。

阿飞舅似乎真的安定了,他在大舅陈国的船上帮工,虽然还没完全克服晕船,但总归还是坚持下来了,吐啊吐的也就习惯了,一年后,他生了个儿子,杨柳坑的房子也逐渐收拾起来,有了生活的样子。 

1999年,梅大郎去了北京读大学,没再念叨算命道士,我在县城读高中,每月回一次岛上的家。那年的夏天特别燥热,从6月一直燥到9月,每天都汗流浃背,每天都听知了发春似的叫个不停。9月末,我回到家时,在家门口碰到了满脸郁闷的阿飞舅。 

“阿挺回来了啊。”阿飞舅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似乎有个纷乱的线团缠在他心口,没等我答话,他就径直往屋里去找母亲了。 

“阿姐,出事了。早间二哥的对讲机收到大哥发来的消息,说在渔山那边跟三门来的一艘渔船因为蟹笼的地盘打起来了,大哥和三哥都跟人动上手了,对方有人被铁器砸中,还没送到医院就断气了。”阿飞舅一口气说完,端了一碗水仰着脖子喝了个干净。

“罪孽啊⋯⋯怎么会这样?!现在怎么样了?”母亲哽咽了起来。

“我来之前二哥已经赶去石浦了,说已经对讲机联系了,公安局的人在石浦等着⋯⋯”阿飞舅想说什么,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还是说了,“阿姐,你说奇不奇怪,我这段时间每次出海都一起去的,就这次因为肠胃炎没去,结果就出事了。” 

“菩萨保佑,幸好你没去啊。死了人,阿国、阿民都得判刑啊。”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收拾东西也准备动身去码头赶船去石浦。

“坐个监牢也比我现在的无聊日子强啊,什么都赶不上,真是被跛脚钟诅咒了。”阿飞舅小声嘟囔着,但终于因看到我母亲激动的发抖的手,声音越来越轻。

两周后,我在电话里听母亲哭着讲完了法院的审理。大舅陈国是船长,被判坐牢7年,三舅陈民是大副,被判了5年。阿飞舅去了一趟跛脚钟的老宅,待了一整夜,然后再次离开了杨柳坑不知所踪。

外公当年给四个舅舅起名字,国泰民安,如今只剩老实巴交的二舅陈泰陪在身边,思虑过度,终于一病不起,那年冬天离开了,葬礼时阿飞舅没出现,小舅妈带着三岁大的孩子在坟头哭天抢地,然后回了高坎头村,再也没回过杨柳坑。

南田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个人真想躲起来三五个月是找不到的,但不出半年就肯定被找到了,母亲四处打听,终于在半年后打听到阿飞舅在大沙村的赌坊。还有几天便是除夕,我陪着母亲到了大沙,在阴暗的赌坊里见到了双眼通红的阿飞舅。

“阿姐啊,我不是想赌博,我只想有点不一样。”阿飞舅把头埋在胳膊间,不敢看我母亲。

“安啊,你到底要怎么样啊?安安生生过日子不行吗?”母亲也是疲乏了,语气里都是恳求。

“哪怕让我坐牢也好啊。我只想不一样。”阿飞舅无助的像个孩子,坐在赌坊的地方,头发凌乱,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 

 |日剧《四重奏》

母亲让我扶起阿飞舅,我扯着他的衣服,不小心露出了他手臂上的纹身,那只拙朴的鹰和那个飞字被他用小刀划过,几道疤怵目惊心。阿飞舅在镇上过完了年,终于还是回了杨柳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

年后的春天颇有些寒冷,外婆在连续遭受打击后神智不清,每日里坐在灶台边,念叨着大舅和三舅的名字,终于还是没挨过初春的寒冷去世了。外婆去世后的两个月,阿飞舅离了婚,开始在二舅陈泰的船上帮工。

那年回杨柳坑拜年的时候,阿飞舅问我,“阿挺,你明年是不是高考了。”

“嗯,今年就考了,7月份。”

“真好啊,阿舅羡慕你,还是读书好啊,可以走很远。”

2001年7月,我高考完去了浙大,之后的十几年每年基本上都只在过年时回一次家,去杨柳坑都是来去匆匆,有几年见着阿飞舅寒暄几句,有几年没见着。

去年过年是我在家待得比较久的一回,在杨柳坑住了好些日子,阿飞舅依旧笑嘻嘻,穿着一件毛呢家居服和我坐一桌打麻将,旁边坐着新嫂子,一个从外省来打工的女子,新嫂子给阿飞舅剥着花生,阿飞舅打着麻将讲几句笑话逗她开心。 

“阿舅,你给嫂子讲过纹身的来历没?”麻将打到第三圈时,我问阿飞舅。

“你阿舅还有纹身?”新嫂子一脸讶异看着我,然后又剥了个花生塞进阿飞舅嘴里。

“跛脚钟也是个二把刀,纹身还褪色的,头两年越掉越浅,现在看不见了。”阿飞舅说着把家居服的袖子一撸,果然我只能看到几道淡淡的疤痕,那只鹰和飞字已经完全模糊了。

“无聊啊,阿挺,做人没意思啊。”阿飞舅忽然感叹道,我抬头看到了他两鬓的白发。


作者/朱侃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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