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身影常变常新,向内心找吧,更能找见信仰。——题记
今天晴。上午起了个早,先生陪我去理发店洗头,回来的时候顺便去菜场买点熟食、海鲜和点心。我和先生说,我好象有一年没去菜场了,先生揶谕我说:“是的,你已不食人间烟火多时。”我说去年一整年好象我们去外滩的次数也少了,似乎每天都很忙,生活枯燥无味,只是疲于奔命。下午,先生约了一个设计师聊事,看我闲着,就带我一起去聊天。我不懂设计,所以只是听着,然后长点见识。但其中有句话我听懂了,他讲到雅典古城建筑古朴残缺的美,那是岁月的包浆。我觉得他讲得特别到位,深有同感。
包浆,原是文玩行术语,指器物表面形成的一层皮壳。它是在悠悠岁月中因为灰尘、汗水,把玩者的手渍,或者土埋水沁,经久的摩挲,甚至空气中射线的穿越,层层积淀,逐渐形成的表面皮壳。它滑熟可喜,幽光沉静,告诉你,这件东西有了年纪,显露出一种温存的旧气。藏家对包浆一词的解释往往语焉不详,似乎神乎其神,其实并无玄妙,不过是“岁月”两个字。年深日久中,渐渐火气褪尽,渐渐光芒内敛。我们爱说岁月无情,其实这是岁月的多情处。俗话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旧”。活了半辈子才知道,人诚是旧的好,便是衣服,也还是旧的妥帖。那柔软,随身,皆是在岁月当中,依了你的脾气和习惯,慢慢养成的。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一件衣服,穿在高矮胖瘦皆仿佛的另一个人身上,却怎么也穿不像的缘故。
以前只道玉器、瓷器、石器、木器、金银铜铁等物件会有包浆,后来方知纸张、布帛等也会形成包浆,再后来更知道乃至于无形之物,亦有包浆。譬如情感,譬如灵魂,譬如气质,等等。一旦包浆形成,无论有形,还是无形,皆沉静含蓄,圆熟可喜。曾经见过张充和先生90岁影像。老自然是老的,美人却并不迟暮。90岁的老人,仍然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身着旗袍闲闲地倚在自家的榻上,头发精心梳理过,那份娴静优雅,以及容貌的端丽,依然令人惊艳。后来又见了另外一个女人的照片,王世襄先生的妻子——袁荃猷女士。我对着照片看了良久,终于叹服,世上是有这么一种人的。与张充和的身着旗袍不同,她穿一件的确良衬衫,齐耳短发,容貌朴素。她不令你惊艳,但即便在照片里,她一样能安抚你的灵魂,她的眼睛洞悉世事却又水一样澄明安详,我深知这是一种境界,也深恨这境界端赖天成,学习不来。岁月在她们身上形成的包浆完全不同,却同样迷人。张充和是精美的瓷器,薄如纸,白如玉,声如謦。袁荃猷是素朴的陶器,幽光沉静,包容大气。常说岁月如水,大浪淘沙,然而许多东西,还非得岁月不可。张充和年轻时温婉灵秀,但到底不及老来圆转自如,温润如一块古玉。
如果把“包浆”一词用于城市景观,虽然风马牛不相及,却也会显得很生动。时间,磨去了建筑物表面的光泽,蒙上了一层沧桑之感。
建筑之古旧,反映了历史与文化的底蕴,使一座城市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和个性,此之谓“城市之包浆”。若是走进老北京的老胡同,一溜灰色的砖瓦、几株普通的老槐,那些门楼、旧墙、门墩、影壁、乃至墙头草,都能予人一份怀旧的亲切。若是能勾起记忆中什么东西,或许,还会有轻微的伤感笼罩着你,很淡很淡,恍若冬日的阳光,心底的反映却是很舒畅的。而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即使不分南北也不分中外,只要有历史的沧桑陈旧之相,蕴涵其中的岁月记忆便会流露出来,能与你产生亲切的沟通,因为这座城市表面所洋溢的光泽就是包浆。包浆,代表了历史,仿佛专门用来沟通未来的人心。喜欢文玩的,都很看重包浆,其一是因为包浆赋予了文玩之美感和岁月感;其二是因为包浆给予文玩以保护,阻隔了汗液、灰尘等脏东西的进入。也就是说,经盘磨而出的包浆,用自己光滑细密的皮壳,在给人以幽静之美的同时,也回避了岁月的伤害。包浆里面有太多的鬼斧神工和太多的温度与质感,太多的人与物的交集。
记得小时候我很喜欢坐在外婆的躺椅上,木质的椅子夏天躺着格外清凉。由于长时间的触碰和摩擦,躺椅的扶手那块儿早已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在悠悠岁月中,它经过灰尘的摩挲,把玩者手渍的浸润,逐渐形成了一层新的表皮。幽光沉静中透着一股别样的温存,那股发旧的气息中充斥着岁月的痕迹。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躺椅上被打磨得很光滑的地方叫做“包浆”,是器物经过常年累月之后在表面上形成的一层自然光泽。包浆承托着岁月的考量,岁月越长,包浆越厚。被打磨得越久,就越有光泽。这大抵是岁月赋予它们的尊重和意义。还有就是奶奶老宅门前的石板路,每次回乡踩在光滑油亮的石板路上,沐浴着透过朴素雕花木窗里透进的阳光,便有了一种别样的温情,与岁月的沉香弥漫开来。如一卷写满沧桑的旧笺,记录着故事中的你我,并将之定格在想象中的过去年代里,凝成质朴而亲切、精巧而灵动、浩大而细腻的,牢牢附着于青石板上,挥之不去的包浆。这层包浆坚硬致密,在隔绝了外物侵袭的同时,也留住了历史感、沧桑感和岁月记忆。也许,包浆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这种脆弱的生命体来说,喜忧参半。期待包浆的过程,将是漫长的等待。因为你得习惯生活的历练,习惯时间的打磨,习惯绝望中又看到希望的挣扎和纠结。
今天的微信日历上说:“神的身影常变常新,向内心找吧,更能找见信仰。”是的,命运无常,向内求比较容易坚定信念。一如包浆是悠悠岁月中经久的摩挲,甚至空气中射线的穿越,层层积淀,逐渐形成的表面皮壳。它滑熟可喜,幽光沉静,告诉你,这件东西有了年纪,显露出一种温存的旧气。是一种古朴厚重,象征历尽沧桑而富有人文历史传承的古物。所以,这是一种对藏品进行“人养”的结果。包浆既是悠悠岁月的轻抚,又是漫长岁月的积淀,这也是古董古玩历经漫长过程,却依旧受人追捧,令人尊重,被人敬仰,永不过时。层层包浆下,器物的内敛沉寂又隐隐透出一股威严庄重,那是除了岁月的洗礼,任何技术都无法企及的。那么含蓄温润,有如古之君子,谦谦和蔼,与其接触总能感觉到春风沐人,古朴而不失雅致,从中国美学的角度来说,这种包浆是岁月之古朴、优雅气质的完整统一。这是符合中国艺术文化,也符合中国文人的雅致生活的。如果你在友人家中看到那些温润光滑、幽光沉静的文玩一定要肃然起敬,因为这里面凝聚的不仅仅是文玩主人对物件的喜爱,还有一种严于律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那岁月的包浆更像苦难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