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走廊,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着,越走越感到前方黑暗,不用抬头我就想到,此时那天空的月亮定是已被乌云全部遮蔽。
我已经看不见眼前,只觉得这走廊有无限的长,无限的宽,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到头,也撞不到障碍,仿佛走入一片虚空里。
身心俱疲,不知走了多久,终于隐约感到眼前出现一个苍白明亮的小光点,那是希望的光芒,我有些激动,继续向前迈步,并加快了速度。那光点随着距离的拉近而不断扩大,变成界限模糊的圆面,小圆面又变成大圆面,越来越大的发着白光的圆面渐渐覆盖了原来的黑暗——直到我的眼睛被一片耀眼的阳光刺痛,不由得紧闭起来,许久后才慢慢睁开。我看见的是炽热阳光下灰色的石墙以及锈蚀的铁门,转回身,那栋刚刚囚禁我于梦魇中的怪楼正在我身后无声地伫立着,就在这时,一只足有半个楼顶大的黑色怪鸟嘶叫着掠过天空。发白的天空无限宽广。
终于走出来了,我感到一阵狂喜。但很快心情又跌落下去,我看见那铁门是闭着的,两扇门之间锁着一把沉重坚硬的黑锁。我用力摇动那锁,锁磕在铁门上发出“砰砰砰”地响声,恰似一串串声嘶力竭的呼救,然而锁与门损不了丝毫,只有那回声依旧,只有那铁门外的土地延伸向远方葱茏的森林依旧,只有那突兀的山高耸依旧。
就在我濒临绝望的时候,突然一只枯槁的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抓住了我的手,我猛然回头,看见了那个身穿黑袍的老妪。她力道十足地将我的手从黑锁上拿开,然后掏出一把钥匙插进锁孔,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锁开了。伴随着金属摩擦的巨响,老妪拉开了那铁门,对我说:“你去吧。”
我愣了一下,然后跨出门,飞快地跑向远方。当我跑出很远、即将跑到那片森林时,我听见老妪的声音在远处传来:“小孩儿——!”
我回头看去,路的远处,她仍站在那扇铁门前,像一块黑色的石头,她说话了,语气平缓,像是面对面的交谈——虽然我们已经相隔很远,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被我听得无比清晰,萦绕耳旁:“玩够了,就回来。”说罢她转身朝院里走回,同时还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很快,天就要黑了……”
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走向那深不见底的森林。
越往深处走,我越觉得这林子熟悉,熟悉得如同一段回忆。更为奇怪的是,随着往深处走,树上的叶子由绿变黄,季节迅速更替,我听见了欢闹的声音——一个孩子、以及一个成年男人的笑声。我循着声音,绕过杨树、松树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其他树木,最后拨开层层灌木,看见了在树丛间一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一个男人和一男孩儿正蹲在那里,男人身旁横放着一支猎枪,男孩儿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弹弓,他们身穿着秋天的衣服,卷着袖管,正在用白色绷带给一只受伤的蓝翅膀喜鹊包扎伤腿。
“爸爸,它的伤会好么?”孩子问。
“会的。”父亲说,“它只是腿受伤而已。”
“嗯,幸好打中的是腿。爸爸。你的枪法真准。”
“哈哈。”面对儿子崇拜的眼光,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几天前你制作的那个漂亮笼子,是不是就是它以后的家了?”
“是啊。”
“耶,太好喽!”孩子高兴地跳起来。“喜鹊要住到咱家喽!”
那个父亲正是我的父亲,那个男孩儿正是九岁的我。而这片森林正是当年我家不远处的小树林,而此刻父亲与儿子的对话也是童年我曾经历的——那些往事已过,或许你已淡忘,但当有一天,你又看见它们这样在眼前发生,仿佛是自己重新经历了一遍那样,于是,你又感觉到它们有趣了。
看着这对快乐父子俩,我情不自禁地往前挪动了脚步,走出树丛。我年轻的爸爸看见了我,朝我说道:“哈,永强,你终于来了。鸟笼带来了么?”
“鸟笼?”我有点蒙,但旋即察觉自己的右手上正攥着东西,于是举起胳膊,竟发现我正提着一个精美的手工笼子——那的确是当年爸爸亲手制作的那个。
“哈哈哈哈,”九岁的“我”跑到我身边,一只手拿过笼子,一只手拉着我说:“哥哥,你快过来呀。”
我跟着他走到爸爸那儿,在那棵大杨树底下,爸爸把受伤的喜鹊放进了笼子。在爸爸关闭笼门的一刹那,我的心紧缩了一下,说:“要不……咱们把喜鹊放了吧?”
“咦,为什么呀?”九岁的“我”不悦地疑问道。
“呃,我觉得……鸟儿应该是自由的。”我说,“如果把它放进笼子,它会感到痛苦的。”
“可是,可是……”九岁的“我”想要反驳,脑袋圆圆却想不出适当的理由,只是一个劲地说着“可是可是”。使我有点忍俊不禁。
“可是它受伤了啊,永强。”爸爸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啊,喜鹊受伤了呢!”九岁的“我”说,“我们应该照顾它才对。而且……而且哥哥你又不是喜鹊,你怎么知道它在笼子里会不开心呢?”
“小永强”的最后一问把我问住了。是啊,我又不是喜鹊……
“等它的伤好了,我们再让它回归自然也不迟嘛。”年轻的爸爸说。
“嗯,也是。”我笑了。
“不不不,”九岁的“我”几乎哭了起来,“就算它的伤好了,我也不要它走。我想要它永远留在笼子里!”
年轻的爸爸笑了笑。我也只是笑了笑。
我回忆起九岁那年我和爸爸抓到的那只蓝翅膀喜鹊,像眼前这只一样的蓝翅膀喜鹊,我们把它养在家里——起初是把它关在笼子里,后来的它的腿伤渐渐痊愈了,我开始觉得让它在笼子里呆着实在是太闷了,于是把它放出笼子,让它在我家的屋子里飞,渐渐地我觉得我和喜鹊已经成为了默契的好朋友,心想它一定爱上我们家了,不论如何它都不会走的,于是把它放在了天井里,它在我家的天井里转悠了一段时间,有一天早上醒来时,天空已经明亮,我看见它站立在我家的葡萄藤上,像是在等着与我道别,它望着我叫了两声,然后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我往前追了几步,可是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知道我怎么追都追不上了,就这样看着它消失在远方的云层里。从此,它再也没有回来……
“爸爸,哥哥,天要黑了!”九岁的骆永强突然指着天上说。
我抬头仰望,视线透过树枝的包围——果然,那天空上有一块巨大的黑云正从山的那头飘来,移动之迅速如同龙卷。
“不早了,我们赶快跑回家!”爸爸提起鸟笼,拉起小永强的手,边喊边迈开步子。
我没有多想,也跟在他们身后跑起来。
我们背着山和云的方向,用力地跑着,整个森林都能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奔跑的过程中,我又感到季节在变化了——气温越来越高,树木越来越茂盛……不知跑了多久,我们终于跑出了森林,跑到了宽阔的土地上,我望见前面又是那高墙与怪楼,头顶上是炎炎烈日。
“爸……”我不由地停下脚步,对前面那个年轻的爸爸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回家啊,”年轻爸爸回头看我,脸上挂着惊愕,“天可是快要黑了。”
我仰望天空,看到的是炽热明亮的白昼,而黑云早已不见踪影。
“我不回去了。”我说,“我要离开这儿。”
“哥哥,你要去哪儿?”九岁的“我”挠了挠头问道。
我伫立,前后凝望,一头是神秘的森林,一头是诡谲的高楼。又望望左右,是土,像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黄土。我要去哪呢?
“永强,跟我回家吧。”爸爸说。
我凝望着他们,认真地说:“是的,我会回家的。”说罢我径自返回了那片森林。
一入森林,那漫天的黑云迅速地蔓延过头顶,我眼前瞬间漆黑。
后来,后来我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是清醒的,迷迷糊糊地,我往前走——就像黑夜之后终将是黎明,我看见了微弱的阳光照进黑暗,随后阳光越来越刺眼,阳光中我又看见了那灰色的石墙和锈蚀的铁门,我走进铁门……那对穿黑袍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虽然面容没有改变,但他们的表情不再冰冷,而是微笑着,让人倍感温暖。我终于认出,他们是我去世多年的爷爷和奶奶。我在他们和蔼的目光前走过,走到那栋楼的楼前,楼道口不知何时多了一扇木门,我将门打开,刚刚走进去,视野即刻被一片白亮的光芒覆盖,并隐约听见了银铃般爽朗的笑声。良久,那光芒才渐渐退去——我看见我正走在夏日的小路上,路过一扇屋门和一棵大杨树,杨树底下,一个头扎麻花辫的小女孩正坐在凳子上看书,看到有趣的地方便仰头大笑,发出的笑声像清脆的银铃久久回荡——那是上小学时的尹水儿。这个丫头,从小就这么可爱,我不禁在心里想,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喂,你看。”尹水儿拿给我看她手中的书,那是一本画册,她指着一幅小狗的图画,“喂,哈哈你看这里,好好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看着那书也开心地大笑起来,不是为书上的内容,而是我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就是很开心。我边笑边走。走进了小学的学校,却遇见了高中的班主任老商,老商满脸慈祥地朝我招手,我也高兴地向他问好。问完好我继续往前走,陆续遇见了我的同学和朋友们,我与大伙儿或招手或拥抱,然后继续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我现在的家里——不是多年前的那座平房,而是现在的楼房。我迈着轻盈的步伐上了楼,拿出钥匙,打开屋门,走进去,我看见爸爸正在餐厅拖地,妈妈正在厨房做饭。他们像往常一样,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对他们说什么,但我的心里高兴极了。
高兴过后,也感到疲惫,也许是这几天太累了,我走进卧室扑到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睡着前,我还听到妈妈给我盖上了被子……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
我发现自己正倒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周围堆满了如山的垃圾,散发出阵阵异臭味。站起身,我望见这是一条空无一人的荒凉街道,凌乱的杂物、商品和小吃散乱地铺了一地,看来这里已经被废弃,但又仿佛昨夜它还是热闹繁华。
走出街道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我看见了平整的码头与辽阔大海。突然几声熟悉的鸣笛声划过天际,之后一辆汽车像鲸鱼一样浮出海面——正是我在另一处海边见到的那辆汽车——它温吞地使出水面,爬到岸上,沿着马路驶向远方……
我快步追去。
——我在废墟中醒来,追一辆奔跑的汽车。蓝天下的大海边,有五颜六色的集中箱,花花绿绿的菜市场,漫长的转镜头,宁静的嘈杂声。不远处建设者们正在新的工程上敲击出锤子的声音。我的步伐时缓时快,虽然赶路,却又陶醉在此。我只是刚刚在废墟中醒来……